紀蔚然專欄:陣陣來襲的懷舊風

2014-05-27 0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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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美國人不得不瞭解,1950年代和1960年代初期的純真與和諧,實則建立在壓抑社會矛盾以及踐踏弱勢族群權益的基礎之上。十一年之後,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藍絲絨》(Blue Velvet, 1984)正是以去浪漫的懷舊修辭來破除關於那個時代的神話。西部拓荒的英雄主義騙不了人,1950年代又行不通,這下子該如何是好?讓我們將《侏羅紀公園》「生命自有出口」這句台詞改寫為「生意自有出口」:好萊塢接著在外太空和二次大戰找到了新的懷舊對象,於是我們有了《星際大戰》和《法櫃奇兵》系列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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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費型懷舊


當今台灣的懷舊風和解嚴後大敘述的分崩離析有極大呼應。剛開始,它現形於激烈的統獨之爭,雙方各據磁場的兩個極端,但雙方的修辭策略卻如出一轍,都同時偏向了修復型懷舊。


兩邊正鬧得不可開交時,台灣隨著跨國資本主義大舉來襲,而正式進入了消費主義的年代。逐漸地,意識型態並非原來所想的那麼生死攸關(它後來只每四年於總統大選間歇性發作一次);務實,以及如何致富或至少存活、如何成為積極、快樂、夠格的消費者變得至關重要。市場價值逐漸凌駕一切的同時,台灣文化生產的形式與內容也發生了不容小覷的質變。


在地懷舊風的衝動一方面是為了抵制全球化推銷的同質性、標準化和(美國)普世價值,另一方面這股衝動卻源自於全球化的鼓勵和誘引──亦即「懷舊」乃資本主義大獲全勝之後強行販售的商品之一。因為懷舊和市場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反思歷史和剝削歷史之間的界線愈驅模糊,而創作者的懷舊到底是個人深刻感受的抒發,抑或是投機地響應市場召喚的結果,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既誠懇又犬儒),可就更難釐清了。


沙特的名言「存在先於意識」,到了消費社會的年代,應該改為「市場先於意識。」因此,面對台灣近年文化產品裡的懷舊風,博伊姆提供的兩種類型顯然不敷使用;它們堪可借來理解某些現象或一部作品的傾向,但無法釐清市場機制與商業意識在其中所扮演的驅動性角色。或許,除了修復型和反思型,我們還需加個「消費型」,一種依照市場供需邏輯而運作的懷舊。


消費型懷舊不具嚴肅的批判色彩,但不時會做出反思的姿態。於屬性上,消費型和修復型頗為接近,兩者都訴諸傷感主義,都述說著單一情節的故事。然而,消費型懷舊和信仰、理念、道德意識無深刻關聯,且對於重返本源一點也不熱衷;反而,它標榜的是去政治、去物質、去意識型態,於真空無塵狀態中分享著關於過去的美感經驗。


消費型的姿態是溫情、謙遜的,但其本質可能是犬儒的,因為創作者除了市場的懷抱,沒有真正的鄉愁。他們的作品雖然和過去有關,但談不上歷史意識。他們以賺人熱淚或引人發笑的公式化手法,帶給人們一段「沒有罪疚感的歷史。」無論在修復型或消費型懷舊裡,「過去」都經過粉飾、去了雜質,但差別在於:修復型因投入了「全心」而毫無彈性,而消費型只投資了「半心」,因此見風轉舵乃家常便飯,甚至於理所當然。


每回在餐廳看到食客來一道菜便拍一張照,我都有一種處於「立即懷舊」的年代的感觸。當懷舊無所不在、懷舊變成下意識強迫症,無論哪一型,管他是修復型、反思型或消費型,都無法解釋這離奇的現在。


果真如此,「現在」還在嗎?

*作者為台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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