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給男人的母親節手記

2014-05-11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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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節是一個男女都能過的節日,祝福每一個為家庭付出的男男女女。(取自騰訊大家網)

母親節是一個男女都能過的節日,祝福每一個為家庭付出的男男女女。(取自騰訊大家網)

同丁丁打電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他用上了手機,我就很少再與他通話,我只能適應他在座機裡的聲音,輕快隨意的語調,而且似乎可以不限時間地打下去。我們大概有三四次說了一通宵的話,話題始終是我們剛認識時的那個:書、作者和他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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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們交換了對卡繆《第一個人》的看法,這是一本尋父的書,卡繆的父親死於馬恩河之戰,屍骨無存,把加繆的心裡挖掉一大塊。丁丁說,卡繆在正文裡寫他的外祖母和母親,而在一個腳註裡講了講他的父親——他有父親飢渴症,他說:我從一開始,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得設法自己來搞明白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因為我周圍沒人能告訴我。現在一切都在離我而去,我意識到,我需要某人來指點我,責備我,讚美我,不是以權力,而是憑著權威。我需要我的父親。

《第一個人》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在讀之前,我就知卡加繆是個失怙的男人,但不知道,這一層背景對丁丁的意義完全不同於對我。初識他的時候,他剛從待了三年的南半球回來,像每一個21世紀初負笈海外的中國人一樣,他沾染了說話搖頭晃腦、步伐有些散漫等等自由社會中人的表面特徵;他到一個以美國人為主的外企就業,總是穿著在我看來很不合身的豎條白襯衫。有一次我還到過他家裡,見過他微微下垂的書架擱板,以及他那位幹部模樣的母親;和大多數中國男孩相似,他也用那語氣同母親說話,每句話裡都會含有輕微的譴責:「行了,你省省吧。」

丁丁很樂觀,他有一句包治百病的安慰語:「年輕嘛。」你考砸了?沒事,年輕嘛。你嫌工資太低?沒事,年輕嘛。你英文太差?年輕嘛,有的是時間。我們幾個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會說很多話,表達每一個看法之前,他都會從微豐的身軀上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終於有一回,不知因為什麼話趕到了一起,一貫樂觀的丁丁,羅列了他十幾歲時的一系列受挫:考初中時被黑手坑了;在學校裡,一次大病毀掉了一個學期;家裡著了次火;然後,「我到高中的時候又遇到父親去世。」

其他人都沒來得及作出恰當的反應,可是丁丁根本就不期待那些。因為他說得那麼輕鬆,就像在說「我昨天又丟了十塊錢」一樣。那之後,我又聽他說過幾次「我父親去世」,每次都是那樣的語調,這個不太好的現實變成了他的過去的一部分,他好像從未像加繆那樣,為此飽受折磨。

我同丁丁一起出去過幾次。他經常出口諷刺在他看來俗氣的東西,比如,看到路上開來的一長溜婚車,他便從鼻孔裡彈出一團鄙夷的氣體。對婚姻禮節之事,他總是願意盡挖苦的本分;婚車上一般都有春藤一樣繞過車體兩側、一直延伸到車頭燈兩端的粉色裝飾帶,他說,有了這東西,那轎車看上去就像一條雪納瑞:「新娘騎著狗,婚禮一定很熱鬧。」

我們都更情願深埋在文字裡,在虛構和非虛構的別人的故事裡。我覺得,我周圍逐漸形成了單身的氣場,支持這一氣場的心理,主要都來自丁丁:第一,「年輕嘛」,第二,即使不年輕,在丁丁眼裡,結婚是庸俗的,婚後再生養一個孩子,卻要讓他在人生的某一時間——也許是一個相對較早的時間——失去自己,這實在有些自私。父親去世這件事,雖然總是在他口中一溜而過,卻足以決定他將為自己安排怎樣的生活。

在Discovery頻道看過兩次帝企鵝專題片,很難忘記一個畫面:公企鵝聚成一堆,在極地的風雪中哆嗦著,肚子下護著蛋,等待母企鵝從遙遠的地方送來食物。能等來配偶的,歡喜團聚,等不來的,結果不言而喻。不管現實多麼殘酷,一兩個月後,母企鵝搖搖擺擺地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還是讓人心生喜慰;我對南極的印象始終好過北極,因為孤獨的公北極熊會撇下妻兒,去茫茫冰原的邊緣尋找曬太陽的海豹。

帝企鵝和海馬,是最為人知的兩種父愛如山的動物。柔弱無骨的海馬棲身水草之間,雌性生下來的小寶寶,交到雄性腹部的囊裡養育。在父愛這方面,這兩種動物一點都不輸於比它們高級的陸上哺乳動物。有1/3的魚類都有父親育雛的現象,其中半數是雄魚獨自照顧孩子,雌魚獨自照顧孩子的情況僅有30%,剩下的20%則為雌雄共同擔責。雄魚藏起魚卵,保衛後代,帶著它們到處巡遊,喂食等等。

哺乳動物在這方面表現不盡人意——只有5%的雄性哺乳動物會盡完整家庭之責,其他則僅限於提供精子。而且,沒有一種哺乳動物,會把養育下一代的責任完全壓到父親身上。有時,雄性哺乳動物不但於家庭無益,甚至還帶來危險。比如北極熊,餓急了就會咬食自己的孩子;公獅把獵物都吃得差不多了才肯讓孩子們來咬骨頭,發怒了還會攻擊孩子。如果一個雄性哺乳動物搶佔了另一同類雄性的地盤,那麼後者的子女多半要被驅逐出去。雖然母獅出去捕食時,公獅也會照看小崽子們,但那是一種出於自負的屈尊行為,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而貓科家族的其他雄性成員,甚至連這點還做不到。

可以想像,當有一天,我看到久不聯繫的丁丁換上了一張娃照做msn頭像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他悄沒聲息地結婚,但我怎麼都想不到,他會欣然加入到經常受到譏笑的曬娃大軍裡面。我同他對話,得知他退居二線,眼下做著全職奶爸;我沒問他太太是干什麼的,想必比他掙得多。

他邀請我來看看他的小崽子。我立刻想到了雷蒙德‧卡佛寫過的一則故事,說一對戀人去看望另一對夫婦,後者新添了個男孩,到了他們家,「我」發現這男孩生得奇醜,於是整個一下午的談話都變得不自然起來,似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開某個尷尬的事實。我又仔細看了看那張娃照:確實不好看,跟他父親有七分相似,特別是那副上下外撇的唇。丁丁早就搬家了,他給了我一個新地址。

他把孩子放在一個藍色方格的床單上,在電影裡我看到過很相似的顏色和圖案,不過是野餐布。那男孩全身裹著件綠色裌襖,眼睛一眨一眨,父親俯身上去把他抱了起來。十年的時間,他的外形始終沒有變化過,大嘴岔,小眼睛,永遠的八字腳,身材還臃腫了點,然而在抱孩子的一刻,我見到了一個跟印象中不太一樣的丁丁。他現在,是一個同另一個生命之間有了紐帶的人了。

我們之間從不說「我覺得你成熟了」這樣的話。我只會問他:「最近看什麼書?」

丁丁說,他又很長時間沒能像過去那樣讀書,要看也就是兩本育兒書(「完全看不進去」)。他現在每天都得上網添置新的必需品,給孩子買的,給太太買的。看起來,太太之於她所屬的單位,要比他之於他所在的外企更加不可或缺。他倆商議後定下了分工,丁丁的母親仍然在家照應著第二代和第三代。我知道,丁丁這樣的人會警惕外貌和性情隨時間的微妙變化,並會設法抑制,而假如他臉上多了疲憊之色,也不像之前那樣愛說話了,那一定是因為他很享受這種變化。

我告訴了他卡佛的故事是怎麼講的,那篇小說題目叫《孔雀》,有一隻叫聲很難聽的老孔雀,被那對夫婦養在屋外,當日一直在淒厲地叫喚著,屋裡則放著個讓人心情壓抑的醜孩子——生個孩子要下多大的賭注!丁丁本來讀小說就少,卡佛這種近幾年才紅的人,他更是一無所知。他現在的知識一大半都得自自己的經驗,他告訴我,為什麼他一旦抱到孩子,就會和過去的自己大不一樣了。

「我最近看到兩個生物學家的解釋,你聽聽,」他說,「他們講,新做爸爸的,或者即將當爸爸的男子,他們抱上自己的小孩子,或者一個捏起來、聞起來像是小孩子的娃娃,身體裡的睾酮就會迅速下降,而催乳素和皮質醇則會上升……催乳素,這種東西讓男人產生平靜、體貼的感覺,他們會產生照顧嬰兒的慾望,感到與嬰兒之間有了血脈聯繫。」

「所以,剛好可以叫『奶爸』。」

「哈哈,我想是的。」他說。

他不但有了孩子,還擁有一個清晰的父親意識,而很多事實上的父親,身份意識並不很清晰——人的行為、情緒和反應,並不像其他哺乳動物一樣,是僅受激素所主宰的。比如,約翰‧厄普代克的「兔子四部曲」就是一曲關於父親的輓歌:主人公「兔子」哈利‧安斯特朗是一位逃性成癮的父親,他無法穩定地待在父親的角色之中。在美國,2010年有三分之一的孩子生活在無父的家庭裡,而在非裔美國人群中,將近一半孩子沒有父親。奧巴馬首當總統之前就特地對他的非裔同胞發表講話。「太多的父親消失了,」他說,「他們放棄了責任,行事像個男孩,而不是男人。」有評論預測,21世紀以後出生的孩子,未來將被稱為「無父的一代」——一群兩足無毛的小北極熊。

我讀過阿摩司‧奧茲的自傳體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奧茲也是一個父親早逝的作家。女作家愛寫父親,男作家愛寫母親,這是通例。奧茲之母貫穿了厚厚一本書,而其父只出現了一次。奧茲在一個腳註裡寫道:在父親死了大約20年後,我寫下這一條注,希望給他一點小小的開心,但同時,我也害怕他不但沒有開心,反而在我面前搖晃著一根慍怒的手指。

又是腳註。在腳註裡,奧茲想知道,自己是否得到了他的祝福的佑護,抑或仍在承受他的不滿。和加繆一樣,他似乎也得在一個隱蔽的、無意識的領域裡,才能處理自己對父親既需要又恐懼的關係。

但丁丁不會以這種方式來眷戀父親。傳統的父系社會結構中,那種作為全能立法者的父親已經褪色了,至少看到丁丁,我相信他的兒子將來不會受到他完全的掌控,承受嚴厲的斥責和指教。他把自己逝世的父親當作一個普通人,一個人生過客,而他一定也會希望,未來自己的兒子也這麼看他:從一開始,就不要把他當作一個永遠在場的存在——那樣一個爸爸,一個對錯是非的終極裁判者,難免要有猙獰可怕的一面。

催乳素在丁丁的身體裡跳舞:我想著他的樣子,忽然覺得「奶爸」這個詞真的很棒,它其實吻合了著名的性學學者朱迪思‧巴特勒的觀點。她在《性別麻煩》一書中說,我們不是生而為男女的,我們必須通過參與進某些習俗來成為男和女。我們可以自由選擇性別行為,男不必行而為男,女不必行而為女,兩者可以相反——所謂「製造性別麻煩」。巴特勒講,我們不可能成為無性別人,但換一種方式來完成我們的性別身份是有可能的,我們都可以略微打破一下常規。

在生命的某一時刻,我們的生活「曾經怎樣」忽然都不重要了,我們會忘記過去自己曾經堅定的、或是從未懷疑過的選擇。沒配偶的人無法蔑視有配偶的人的拘束感,沒孩子的人也無法嘲笑有孩子的人的不自由,人的生活狀態和想法的改變,只需一次觸動,一個瞬間。做「奶爸」是一個男人的自我發現,其實,同性戀、雙性戀、易裝癖之類同樣如此,它們都是人對自身的發現和抉擇,是實踐一種自由。有人把男孩當女孩來養,日後此男便會擁有很多女性特點;有人本是父親,卻像母親那麼去照顧孩子,於是,他便會逐漸集聚起母性的氣質。

「母親節」是一個男女都可以過的節——晚上,我在給丁丁寫了一封短郵裡這麼說——因為,你已經為「母親」填入新的內容了。他很快就回覆過來:那麼我太太可以去過「父親節」了吧?你好像還是把「男主外,女主內」視為理所當然哦?

*作者為獨立記者,書評人(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http://goo.gl/Y3FyoQ,原標題為〈生活曾經怎樣,生活未必那樣— 母親節手記)

責任編輯王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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