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榮休的董橋,不榮休的文字

2014-04-30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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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名筆董橋5月榮休。(圖為董橋作品集,取自騰訊大家網)

香港名筆董橋5月榮休。(圖為董橋作品集,取自騰訊大家網)

5月1日,董橋就要榮休了,從他供職了14年的《蘋果日報》社長任上退下。4月27日出版的《蘋果日報》副刊「蘋果樹下」,有余英時先生恭賀的文字,短短的篇幅裡,回憶了二人論交始末與精神上的相知相契,紙短情長,意在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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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樹下」是董橋親自料理的欄目,兩大整版,周日刊出,作者來自港臺、內地,既有毛尖的俏皮文字,也有陳子善的考據文章,李歐梵、劉紹銘、白先勇等也是常客。這樣一個純粹文人趣味的副刊,能在極富黃色小報氣質的《蘋果日報》上存活,讓人驚訝於這份報紙的分裂,同時也吃驚于其老闆對董橋漫長的縱容。

為董橋送行的,註定不都是余英時先生那樣溫熱的文字。資深時事評論員黎則奮認為:董橋是「過氣的名牌」,並樂觀「舊文化人交出棒子」,讓新一代文化人續領風騷。

在內地,董橋是一段餘音嫋嫋的公案。在他的身體榮休之前,盼望他的文字「榮休」的激切聲音幾乎一直不斷。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香港作家羅孚化名「柳蘇」,在《讀書》上發表「你一定要讀董橋」一文。那個年代,這本雜誌還能引領閱讀風潮,董橋之書遂一紙風行。20年後,作為這種強勢推介的滯後反彈,一些青年學人與作家開始激烈地清算董橋的影響。「你一定要少讀董橋」,董橋文章是高級「知音體」、「小資標配」,此類說法,于董橋在內地的影響力已經走下坡路的近年,反倒嘹亮起來。其中,作家馮唐的評論最叫董橋受傷。

董橋一向以自己對文字的態度而自豪,他在文章中這樣夫子自道:「我扎扎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正正直直生活了幾十年,計計較較衡量了每一個字,我沒有辜負簽上我名字的每一篇文章。」然而,這話遭到了馮唐的嘲諷,他說董橋這話好像對著一個60歲的藝伎,塗著一張大白臉,說我扎扎實實用功幾十年,計計較較每天畫我的臉,一絲不苟,筆無虛落,我沒有辜負見過我臉蛋上肉的每一個人。

對於這樣的刻薄挖苦,董橋在接受《南都週刊》記者採訪時,以紳士的身段與手法反擊:﹂我個人受英國傳統的影響大一些,為文做事,喜歡留三分餘地。中國人叫厚道,西方人則叫講究禮貌。所以我不習慣用這樣的筆調講一個人。」

對於羅孚當年誇張的熱情,董橋同樣不滿,他說:「羅孚那句話害死我了,那麼說肯定要招來反感的。」

圍繞董橋的那些硝煙彌漫的文字,在我看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我犬儒地認為,只要董橋的文章不反人類,只要沒有人逼著咱們非讀董橋、唯讀董橋不可,讀或不讀董橋,多讀或少讀董橋,就都是讀者自己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必自我賦予拯救他人閱讀趣味的使命。

當然,我知道:董橋肯定不在偉大的寫作者之列,他也不需要別人為他的文字保鏢。任何人的文字,無論曾經多麼熱鬧,終究要面對無情的青史。以我絕稱不上高瞻遠矚的雙眼看去,未來,他會以一個風格鮮明而強烈的散文作家的歷史定位,出現在文學史中,只是,他不會站在沈從文、張愛玲等人的身旁,因為他沒有寫出直指人心的文字,沒有深刻揭示過人性的複雜幽曲。

但是,董橋自有他的光芒和風骨,這光芒與風骨,曾經溫暖、砥礪過許多人。而迄今為止,批評他的人,只看到了其後期文字的嚴重掉書袋傾向,及其文字的刻意與扭捏,卻因為可以理解的原因,看不到他的文字全貌。結果,脂粉氣的董橋,遺老的董橋,小資的董橋,就成了董橋揮之不去的標籤。而他的那些風雲文字、火氣文章,他的中國情懷,他的文化憂患意識,他的現實批判精神,竟都隱而不彰了。

其實,即使就文字而言,也有昨日董橋與今日董橋之別。奠定他鮮明風格的中年文字,鋪排揚厲,穿紅戴綠,抵死風雅,這方面,《中年是下午茶》無疑是其代表作。而近年的文字,明顯開始趨於清淡。

在內容與情感上,此時董橋的文字,常以風月隱喻風雲,滿紙無奈的中年情思,對後現代社會裡商業文化佔據社會主導地位的現實,常常從文人立場出發,發出挽歌似的落寞吟唱。然而,有趣的是,遺老情懷與入世精神並行不悖地集于董橋的一身。他在《明報》上開設數年之久的「英華沉浮錄」專欄,有對文化現象的述評,有對舊年人物的緬懷,也有對中國政治的觀察,對政治人物的品評。這些文章,往往行文內斂,但卻雷聲隱隱,提醒讀者,操持這些文字的,終究不是荒江野屋裡遺世獨立的方外之人。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邁過中年門檻之後的董橋的文字,儘管已經剝落鉛華,嫵媚不再,但並沒有如一般這個年紀的寫作者那樣,迅速變得粗茶淡飯。試看《吳冠中替風景續香火》一文的開頭:

「二十年前一個秋風秋雨的深夜,我在雜亂而寂靜的編輯室裡觀賞一批吳冠中先生的畫。都是些彩印散葉和幻燈片:黑影森森,白光茫茫,灰意蒼蒼,在淡淡碎色的點灑之下,慢慢漶漶浮起無盡的水氣。我為吳先生寵信白色的膽識驚訝,也為他洞悉黑色的智慧喜悅,更為他憐惜一點紅一點綠的真情感動。在他柔裡帶剛的筆下,每一道線條,每一組佈局,訴說的都是西方的傲慢加上東方的偏見。傲慢與偏見,那是真正藝術家的魂魄:跨越國界,跨越時限,筆到意到之際,迢迢萬裡外的感應都在眼前,悠悠千年裡的體悟一招即來。」

這樣的文字,不再傲嬌,不再綿軟,但並不隨意,而是色彩飽滿,朗朗上口,一派陽剛之氣。董橋的筆,沒有匍匐在年齡面前,而是保持了對文字的敏感與進取。

晚近的董橋,筆不停揮,以每週一篇的速度寫作,內容則已是純粹的回憶。背對日益讓他失望的香港,他在逝水年華中專注打撈那些有溫度有色彩有風趣的人,既是緬懷,也是寄託。

據說,香港大學為董橋提供了一間屋子,供其寫作、會客。看來,榮休後的董橋,文字不會榮休。值此他告別新聞業之際,謹以這篇小文向這位勤勞的寫作者致敬。

【小檔案】



董橋,1942年生於福建。臺灣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做研究多年。曾任《明報月刊》總編輯、《讀者文摘》總編輯、《蘋果日報》社長。撰寫文化思想評論和文學散文多部,在港臺、北京、上海等地出版文集數十種。著有《克雷莫納的月光》、《雙城雜筆》、《英華沉浮錄》、《這一代的事》等。

董橋自香港《蘋果日報》社長職退休後,他在《蘋果日報》上開設的專欄「蘋果樹下」也隨之終稿。

董橋的封筆之作名為《珍重》,文末尾一句「曾經牽念也是福分,此去山青水綠,珍重千萬」說得輕輕淺淺卻意味深長。對於自己未來的退休生活,董橋寫道,「今後只想補讀沒有讀完的舊書,補寫很想細寫的故事,不趕死線,只隨心興」。

*作者為媒體人(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http://goo.gl/nwYQn8,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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