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評析:新冷戰模式的開啟 —— 從克羅埃西亞到烏克蘭

2014-03-07 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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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危機標誌新冷戰時代的開啟?(取自騰訊大家網)

烏克蘭危機標誌新冷戰時代的開啟?(取自騰訊大家網)

雖然,歷史往往驚人的相似,但是人類似乎總是需要不斷的重複才能認知。如漢娜.鄂蘭所言,歷史的這種循環往復,其實便是革命的本來意義。在2008年北京夏季奧運會的開幕日,爆發了高加索戰爭。當俄羅斯陸軍坦克佇列正擁擠在通往南奧賽第的羅克斯基隧道,那一刻,我也正穿行在阿爾卑斯的隧道中,隨即收到消息:整個歐洲政界都在議論的話題是,新冷戰爆發了。果然,其時中國正在柏林進行的收購德國商業銀行計畫泡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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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後的一段時間,我多次演講強調這是新冷戰的開始鐘聲,當然,理解的人不多,以熱戰的方式開啟冷戰似乎也有些不合邏輯。但是,待六年後的索契冬奧會開幕,冰雪賽場之外,媒體紛紛議論著索契賽場顯露的普京帝國野心。而衛星電視頻道切換間,卻充斥基輔的街壘、Euromaidan、佔領、燃燒的輪胎和莫洛托夫雞尾酒。今天,隨著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的倉惶出逃,相信新冷戰到來的人們大概稍許增加了一些。

當然,觀察持續三個月的烏克蘭衝突,雖然過程複雜,卻也並非全新,但僅僅依靠一兩個抽象概念也許無助於人們理解。要從烏克蘭的街頭抗爭讀出新冷戰的到來,即使不從頭說起,也必須回答與複雜現象相關的幾個基本問題:這場衝突,是傳統地緣政治的繼續還是全新政治的序曲?為什麼這次街頭佔領的主角是民族主義者甚至極端右翼組織,而非傳統的左翼社運組織?

新地緣政治

長期夾在俄羅斯和歐洲之間的烏克蘭,其重要的戰略價值無可否認。對俄羅斯,烏克蘭從來都是它的糧倉,也是今天俄羅斯防範北約的緩衝區。但烏克蘭最重要的地緣價值,不是昔日蘇聯時代留下的鋼鐵、軍工配套,甚至不是克里米亞半島的黑海艦隊駐地,而是連接俄羅斯與歐洲、途經烏克蘭的天然氣管道。這個蘇聯帝國最重要的遺產,建於1970年代,通過向陷入石油危機的歐洲源源不斷地輸送天然氣,既開啟了蘇聯與西歐的緩和,也延緩了布里滋涅夫政權的停滯,為蘇聯續命不止十年。

在後冷戰時代,一如大眾、克萊斯勒、寶馬三大汽車公司事實上綁架著德中關係,烏克蘭的這條管道仍然是歐俄關係最重要的紐帶,維繫著歐洲許多政客對歐俄關係的幻想,幾乎整個德國政界都因此鼓吹著歐俄的親密關係未來。如德國前外長菲舍爾2010年7月的一篇文章所說,天然氣在歐俄友鄰關係中扮演著至為重要的角色,雖然雙方不可能做到完全開放和信任,卻可能在天然氣的基礎上進行深度合作。事實上,德國前總理施羅德卸任後即加入俄羅斯天然氣巨頭Gazprom,搖身一變成為歐洲最知名的能源說客,順帶成為歐俄中三方關係的協調人。

不過,這種以石油為基礎的地緣政治,或稱碳基政治,面臨新能源的崛起和互聯網革命的到來,也就是矽基為基礎的新地緣政治,即以太陽能、智慧電網和Web2.0等分別代表的能源革命與政治濤動,開始動搖。一方面,歐洲自2009年以來的天然氣需求持續下降,雖然醞釀11年之久的Nabucco 線在2013年中最終放棄,經波羅地海港口直接輸出而繞過烏克蘭的北線則從2011年就開始向德國供油供氣,途經希臘而連接亞塞拜然的南線甚至穿過土耳其與以色列的利維坦線也在討論中,烏克蘭的地緣價值正在下降,它對歐俄來說都不再是那麼不可或缺。

另一方面,2004年桔色革命的遺產,激勵著烏克蘭民眾隨時可能發動「二次革命」,再次佔領街頭反對這個仍未完成民主轉型、深陷「選舉威權」的半民主政權,如同夢魘一般困擾著亞努科維奇。而亞努科維奇上任後所做的一切,把政治對手關進監獄,插手任何有利可圖的行業,消減麵包補貼,提高油氣過境費,提高本地天然氣價格,清理華人市場,幾乎得罪了所有人,從銀行家到富人到普通中產階級,除了他的裙帶。他仿佛不理解,身處歐俄夾縫間的烏克蘭只能與雙方同時保持微妙的平衡才能獲得最大利益,威權主義也只能同時使用強制與合作兩種手段、在形式民主與資源攫取間保持平衡才可能維持穩定。

民族主義/右翼民粹主義的興起?

不過,此次佔領基輔獨立廣場的主力軍,與上次顏色革命有很大不同,雖然參加者以中產階級為主,但是以烏克蘭的民族主義政黨特別是右翼組織為主要發起者。三大反對黨中,至少兩個党,即季莫申科的祖國黨和塔尼博克的斯沃博達(Svoboda)都屬於民族主義政黨,特別是後者,被普遍認為是代表極右的新納粹政黨,其黨員甚至多有佩戴党衛軍符號,以二戰期間反蘇的烏克蘭解放軍為榮。他們是1月23日後採取行動佔領基輔和烏克蘭西部許多政府大樓的主力,也是2月21日反對「三巨頭」與亞努科維奇簽署協定後率先不承認協定、繼續抗爭的最有戰鬥力的示威者。他們從利沃夫內務部軍械庫取得軍火後,最終壓垮了基輔數百名防暴員警的神經而撤離總統府,導致亞努科維奇流亡。

因此可以說,激進右翼的興起,主導了此次烏克蘭衝突的樣式和進程,也大大改變了以往的佔領政治模式,值得高度關注。首先必須回答的,也是最為吊詭的問題,他們作為民族主義者,為何做出了親歐盟的政治選擇?

須知,雖然烏克蘭與白俄羅斯、俄羅斯共為俄羅斯的前身,但是自16世紀被波蘭統治後,天主教進入,而17世紀的哥薩克起義以及隨後與俄羅斯結盟的歷史與現代民族主義並無直接關聯。相反,1918年後蘇聯紅白軍內戰期間,短暫的烏克蘭獨立也孕育了烏克蘭現代民族主義的起源,但也隨即成為波蘭與俄羅斯的戰場。其後,烏克蘭大饑荒為整個20世紀烏克蘭人對俄羅斯的仇恨奠定了基礎,但直到冷戰結束,民族國家意義上的烏克蘭民族主義才隨著烏克蘭獨立而真正興起。他們的主體也正是此次Euromaiden歐洲─廣場的主力人群,1991年後出生的新生代,連同過半數支持親歐盟立場的烏克蘭公眾。

如利沃夫出生的歷史學家黑力斯塔克( Hrytsak)所說,「這是屬於烏克蘭獨立的那一代人(大約1991年出生)的革命,它更像是佔領華爾街。這是一場屬於受良好教育的、活躍於社交網站的年輕人的革命,他們善變,90%的人有大學學位,卻沒有未來。」

數年前,烏克蘭一家電視臺製作了一檔名為「偉大烏克蘭人」的節目,讓觀眾評選心目中的民族英雄,最後烏克蘭觀眾居然選不出民族主義符號的恰當代表,而列寧勝出,引發巨大爭議,節目失敗了。

這也意味著,烏克蘭威權主義的基礎脆弱,缺乏民族─國家的意識形態內核,僅僅依靠威權和收買。一旦脆弱的國內雙民族、外部歐俄關係的政治平衡被打破,比如俄羅斯的強勢介入,在新媒體的動員下,就可能激起民族主義情緒的極化,顛覆冷戰後威權卻脆弱的雙民族─民主體制。

但對普京的俄羅斯來說,與石油無關,如布里辛斯基曾經在他的《大棋局》一書的斷言,保住烏克蘭是避免俄羅斯成為一個亞洲國家的關鍵,也一定是他著手改變現狀的帝國野心的體現。2013年,普京還在俄聯邦議會上說,蘇聯的解體是最大的遺憾,而索契冬奧會便成為他重新展現一個歐亞帝國夢想的競技場。英國《旁觀者》(Spectator)雜誌的2月封面就把普京描繪成一個Dr. Evil。由此,可以理解當首鼠兩端的亞努科維奇2012年初與歐盟簽署了一項條件苛刻審慎的同盟協定後,2013年8月起,俄羅斯開始以貿易戰報復,停止烏克蘭產品入口,並以俄白烏自由貿易區相誘。是俄羅斯咄咄逼人的帝國霸權最終觸發了反對派的街頭行動。

有趣的是,在齊澤克、奧弗等一干國際左派發表聲明聲援烏克蘭右翼行動的同時,國際託派如社會主義工人党等激進左翼卻稱他們為假左派,譴責烏克蘭反對派為法西斯分子。如果考慮到德法兩國立場中左的社會黨外長的積極介入,這一政治光譜的混亂不能不涉及兩個因素:一是近年來歐洲範圍右翼民粹主義的興起,各國極右翼政黨支持率普遍上升,如在匈牙利、芬蘭和挪威支持率都增加了十個甚至更多點,相當程度上改變了歐洲的政治生態。儘管在法國,傳統的極右政黨國民陣線在瑪麗娜•勒龐的領導下也開始了一場「去妖魔化」運動,修正其反猶路線以更討好主流選民;第二,隨美國負責歐洲事務的助理國務卿維多利亞•紐蘭與美駐烏大使皮亞特電話錄音的洩露,美、歐對烏克蘭衝突分歧暴露出來,新冷戰也由此真正登上舞臺。

而紐蘭的丈夫正是數年前提出新冷戰概念的美國右翼智囊羅伯特•卡剛。通話中,皮亞特承認每週數次接觸反對派,而紐蘭則大罵歐洲的態度曖昧,導致烏克蘭危機的拖延。但紐蘭在烏克蘭問題上並無多少指責歐洲的本錢,美國也不是亞努科維奇與反對派進行協商的參與者,反倒因此凸顯社會運動對大國外交的推動。必須注意,已經外交收縮的美國在敘利亞危機的解決上同樣久拖不決,讓俄羅斯占了上風,某種程度上助長了普京的霸權主義而自食其果。

以克里米亞危機結束?

當然,最重要的問題還是佔領本身。「打擊黨」黨領袖克里琴科的動員可能是這場運動的最好注腳:他在推特上的行動號召得到了積極回應,直接動員了數以萬計的普通基輔市民加入到廣場的佔領中。這位著名拳擊手長期生活在德國,德語流利,在德國政界擁有豐厚人脈,在烏克蘭本土的明星效應直接代表了歐洲的吸引力。雖然他在上次2010年選舉中得票有限,卻在此次親歐盟運動中借助新媒體和佔領行動的激進主義贏得了巨大聲望,成為未來烏克蘭總統的機會暴增,充分顯示了新媒體時代的反對政治樣式對威權主義可能造成的潛在顛覆性。

因此,無論烏克蘭如何身處大國地緣政治的困境,無論烏克蘭反對派的意識形態如何成問題,他們畢竟以自身行動在廣場建立起自主的公民社會,我們從三個月的廣場佔領、對峙和國際協商過程中看到的,並不是地緣政治如何左右反對政治,恰恰相反,是廣場行動主導、改變著各方力量對比,對傳統的地緣政治產生巨大挑戰。正是在這意義上,所謂新冷戰才凸顯其多中心、網路化、社運化的特點,而非傳統冷戰模式下兩個超級霸權間的對立及其相應陣營與代理人之間的衝突。

只是,前述俄羅斯的霸權努力,以及烏克蘭最新局勢的發展——俄羅斯對克里米亞的武裝介入甚至未來的分割,都因此可以理解為一種停留在舊冷戰思維下的反動,以熱戰對抗新冷戰。結果,只會彌合歐洲與美國的立場差異,不僅將俄羅斯提前直接暴露在歐洲和北約的抵制下,也暴露了普京威權面臨新冷戰,即面對社運中心─顏色革命樣式的脆弱,一如「造反小貓」的幾個小女生在俄羅斯、在索契掀起的不可思議的挑戰。

尤其考慮到俄羅斯、中國和美國國內雷根時代殘留的保守右翼正在共同形成一個鼓吹「回歸家庭價值」的保守主義聯盟,儼然開始向支持多元主義、特別是支持同性戀的歐洲與北美的自由主義陣營宣戰,不能不說,一場錯綜複雜、相互滲透的新冷戰就在Euromaiden的火光中開始了,而克里米亞危機已經不僅是烏克蘭危機的繼續,而是俄羅斯一連串麻煩的開始,把俄羅斯自己深深地捲入新冷戰之中。

*作者為德國杜伊斯坦堡.埃森大學政治學博士,現任教於中國清華大學人文社科學院政治系。(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http://dajia.qq.com/blog/378303036104359,責任編輯;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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