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反思系列3:個人的「被和解」與歷史的「被消解」

2014-01-19 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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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是一代中國人的痛(取自騰訊大家網)

文化大革命是一代中國人的痛(取自騰訊大家網)

有人曾揶揄宋彬彬(編注;文革指標紅衛兵)的「懺悔文章」,認為若真如其所說,那麼她非但不是罪人,簡直是那個時代難得的天使,尤其是為了搶救老師而與醫生爭吵,簡直閃爍著人性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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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的這次道歉,在網路上也迅速形成了兩極化的評價。因為在她的道歉致辭中,仍表示自己曾兩次阻止同學毆打老師,「看到同學散了,以為不會有事了,就走了。」

有人認為,以宋彬彬在「文革」中的「符號意義」,她的道歉意義重大,並以南非的「真相與和解」為例,認為應以寬恕態度相待,鼓勵更多的人站出來懺悔。也有人認為,更重要的應該是搞清真相,還認為宋彬彬的道歉過於輕描淡寫,且有推卸責任之嫌。

此前,已有不少老紅衛兵通過各種途徑向自己在“文革”中所傷害過的人道歉:比如《南方週末》在2010年時就曾報導,1966年就讀於北京外國語學校的八名學生向已八十多歲的老師程璧道歉。當年的北京外國語學院亦是紅八月重災區,據載,該校紅衛兵們曾在學校禮堂裡,用木槍、皮帶和自來水管把出身不好的幼稚園女工劉桂蘭活活打死。「牛鬼蛇神」們被強迫抬屍體,程璧和教導主任姚淑禧一人抬劉桂蘭的一隻腳。姚淑禧也多次遭到毒打,有一晚先後被五撥紅衛兵毆打,之後在女廁所裡上吊自盡;去年,陳毅之子、粟裕之婿陳小魯也公開道歉,並因其「紅二代」和曾經高官的身份而備受矚目。

但這些道歉、反思與懺悔,都不像宋彬彬這般有巨大爭議。這其中有各種原因,比如時機、動機以及措辭,但在我看來,最大的原因在於:宋彬彬身上有太多未解的謎團。

有謎團的不僅僅是宋彬彬,還有這個國家,從土改到三反五反,再到反右、大饑荒和「文革」,這個國家留下了太多謎團。有些人說要效仿南非的「真相與和解」,可真相又在哪裡?

宋彬彬的行為並非孤例,她的道歉也不會是終止。未來還會有人道歉,其中也少不了這類以真相不明為前提的道歉。

很多人樂於見到這一切,因為那個時代的人都已老去,「再不道歉就晚了。」他們還認為,為了鼓勵更多的人站出來道歉,大家應該寬容相待,如果過於苛求歷史、強調對錯,很有可能會使得一些本來有心道歉的人膽怯卻步。

這讓我想到「心靈雞湯」。心靈雞湯多半比較煽情,看似很有哲理,其實經不起推敲,甚至全無邏輯。心靈雞湯之所以盛行,與人文教育和邏輯教育的缺失有很大關係,不具備分辨力的人往往會被似是而非但又煽情的東西所迷惑。

心靈雞湯一向鼓吹所謂的正能量,像「感恩」、「寬容」等都是其常用詞,但因其價值觀往往抹殺是非觀念,趨向極端化,所以「感恩」和「寬容」也變成了帶有麻醉性質的和稀泥。例如建議你不要抱怨、不要指責,凡事都要往好的一面想,這本身就是一種極端化要求,「凡事」與「文革」時的「兩個凡是」並沒有本質區別,都抹殺了事物的特殊性。比如面對社會不公時,批評指責無疑是應有之道,「感恩」則往往意味著奴才心態,「寬容」更是不負責任。

有病時才用的麻醉劑居然成了很多人「唯一指定閱讀」的雞湯,並非無緣無故。這種觀念使用於道歉,與早年的「出身論」、「以階級鬥爭為綱」貌似兩極,卻殊途同歸,其本質都是抹殺是非觀念。僅有的區別在於:「出身論」和「以階級鬥爭為綱」,是要把你打死,而如今的道歉,則是和稀泥,讓還沒有被打死的你寬容對方,甚至感恩,比如有人就說:「對於當年沒有被打死的老師來說,學生們都道歉了,而且過了這麼多年了,我們要懷著感恩的心迎接更好的將來。」

貌似兩極卻殊途同歸的例子還有很多,與如今的道歉能夠相對應的,還有當年的自汙。無論是思想改造還是反右,抑或「文革」,寫個檢查罵罵自己都是很流行的自我批評方式,甚至在很多運動中,你不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就意味著你改造不夠深刻,無法過關。所以,很多人已經習慣自汙,將各種罪名安插在自己頭上,甚至不惜牽強附會,比如想吃個蠶豆就是資產階級思想作祟,但這事情還得有個度,你要是真吃了,恐怕會挨批鬥,所以還得給這個故事安插一個光明的尾巴,比如「就在想吃的那一刻,毛主席思想武裝了我,讓我拒絕了反動資產階級的誘惑」,想吃是過錯,沒吃是原則。

這種「想吃而未吃」的自我批評,像不像不以真相為前提的道歉?而不以真相為前提的和解,註定是一種「被和解」。

個體的「被和解」,若上升到國家層面,就註定是歷史的「被消解」——連個體真相都不可得,談何歷史真相?

歷史的「被消解」,意味著某種陰雲始終不會散去。而也正是歷史的「被消解」,反過來又左右著個體。有些年輕人說起「文革」,竟滿心憧憬。他們以為那個時代沒有腐敗,卻不知特權特供在那時極為氾濫;他們以為那個時代是所謂的「大民主」,卻不知個人權利完全被無視,即使你「根正苗紅」,也很有可能因為打碎一個毛像章、錯手塗抹了報紙上的「毛主席」字樣而遭批鬥甚至判刑;他們以為那個時代風氣健康向上,卻不知道有多少女知青為了回城,被迫委身於嘴臉醜惡的村幹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以抄家之名劫掠他人財產……

即使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也在這種歷史的「被消解」中不知懺悔,甚至仍像當年一樣認為自己無比正確。

我曾多次寫到代際衝突,中國的代際衝突,集中於40後、50後與他們的子女。他們在經歷和思維上的巨大差異,在世界範圍內都是極其罕見的,這也使得他們在溝通中很難有所趨同。40後、50後最喜歡掛在嘴邊的話是「現在的年輕人啊」,然後就是各種不屑,他們的後輩則常常感歎,老一輩過於重視權威,但總愛面子不認錯,反而有損權威。

「老子永遠正確」與「不愛認錯」,其實是那個時代遺留的思維。我見過不少對舊時光充滿懷念的紅衛兵一代,有人說,自己當年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充滿自信,真有當家作主的感覺,想打誰就打誰,想抄誰的家就抄誰的家。這種活到六七十歲卻依然法盲,以「永遠正確」武裝自己的群體,很難不淪為近三十年的失意者。甚至還有採訪稱,某些當年在廣西「文革」大屠殺中的殺人、吃人者,仍以「階級鬥爭」為自己辯護,掩飾自己強姦、殺人甚至吃人的暴行。

當然,也有很多人懂得是非對錯,他們知道「文革」不好,打人不對,但他們同樣不願認錯。他們其實是「被和解」的另一方,在他們看來,自己同樣是無辜的,甚至是被耽誤的,為「文革」所愚弄,被大時代所裹挾。

將責任推諉給社會,是這一代人慣用的手段,但這絕不是真正的反思。著名的「槍口抬高一公分」,就是對大時代中個體行為的一種價值評判。任何一個黑暗時代,施暴者與受害者往往都集於一身,體制確實束縛著人們,並讓大眾陷入癲狂,但國家暴力恰恰是由這無數個體組成的,所謂體制,也少不了每個人的參與。道歉離不開真相,反思應有全民性。哈威爾曾于1990年元旦那天說過這樣一句話:「在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只是受害者,因舊制度是我們大家共同建立起來的。」

在世界範圍內而言,全民反思並非沒有先例,德國便是一例。曾在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下跪的前西德總理勃蘭特曾說:「我當時突然感到,僅僅獻上一個花圈是絕對不夠的。」而「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德國人都曾是納粹幫兇」,也成了大多數德國人認同並時刻自省的說法。

尤其重要的是,無論是納粹還是「文革」,因參與者的普遍性,法律無法真正全面追溯,加之體制等因素的限制,個體的良知和真正懺悔,就顯得更為迫切可貴。

在當下所有的道歉中,最值得欽佩的是劉伯勤在《炎黃春秋》雜誌上刊登的道歉,這位老人在短短的道歉中提出了真正的反思:「垂老之年沉痛反思,雖有『文革』大環境裹挾之因,個人作惡之責,亦不可泯。」

行文到最後,突然想到一個值得深思的細節,不得不將之寫出:如今,關於公車讓座的新聞極多,有老人逼別人讓座甚至大打出手,也有年輕人不肯讓座。其實,如果把時光回溯到如今這些老人們的年輕時代,我們就會發現,讓座在那時也是個熱門話題。因為,當時的青少年們面臨著更為複雜的問題,當他們打算給一個老人讓座時,總要思考對方會不會是階級敵人。

許多道德問題,也許都是未能真正解決的歷史問題。從這個角度而言,個體的被和解與歷史的被消解,都是可怕的。

*作者為80後專欄作家,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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