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數位歡宴到異化牢籠:《在一起孤獨》選摘(4)

2017-02-13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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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對平靜之孤獨的描述,讓我也懷舊了起來。多年前我讀東海大學時,女生宿舍裡只有一支電話,放在宿舍區大門邊的小桌上。家裡有事找人或是男生約會,都靠這隻無人看守的電話,以及當鈴聲響起時正好路過的好心人幫忙接聽找人。校外學生租屋區的東海別墅情況也差不多;村子口唯一的一支公共電話在騎樓下,傍晚時分常可見到三兩人排隊等著用電話,一面聽著講電話的人跟另一頭的父母告急錢用完了請快寄來、苦苦挽留想分手的情人能回心轉意。沒有課的時光裡,除了郵局前的廣場稍微熱鬧些之外,大家各自溶進偌大的校園裡,排遣自己的時光。我常漫步走過牧場、楊逵花園、在野地裡看夕陽牛羊歸柵,想著最近讀聽看想的各種物事,以及晚上回覆前天收到的友人來信時要把其中哪些寫進去。通往外界的溝通窗口開放時間短暫又有限,大部分的時光我都在自然中與自己相處。回想那些時光,那種平靜的踏實感都還清晰如昨;保留下來的和友人來往信件濃稠飽滿,想說的總是比寫下來的還多。我必須承認:我和特克一樣懷念那個有充分機會享受平靜之孤獨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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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同意特克對科技與人心現象的描繪精準動人,並不表示我同意她對病因的診斷。特克作為一個心理學家,無論多麼關切科技與社會之間的關係,或者具有調查報導的敏銳深度,她仍然看到太多個人、太少社會。她對於結構性力量如何左右科技的走向驚人地缺乏意識、少有著墨。

她的科技與人關係的三部曲是時代切片,而不是演化史。那個曾經是透過科技連結彼此的、自由探索身分與自我、充滿各種可能性的電腦模擬世界,現在變成充滿荒蕪感的冷酷異境。而我們則一個個都成了被無形的科技鎖鏈拴住的奴隸。特克以豐富的田野訪談故事和優美動人的文筆把這個before & after的兩個世界描述得如此栩栩如生,卻沒有告訴我們:這些變化是怎麼發生的?什麼力量在背後推動的?科技與人之間關係的發展有可能不同嗎?於是讀者很自然地得到一個結論:科技必然把我們帶向今日的處境;我們沒有選擇。然而,這一切陷阱與控制,都在科技被創造之時就命定了嗎?

我們真的沒有選擇嗎?連結性帶來了全新的身分試驗的可能性、自由感,但我們也被綁住、勒得更緊、自我展演越來越充滿壓力。特克看見了這個變化,卻沒有能看見這個變化後面的一個關鍵驅動力量:從匿名制轉為實名制的的趨勢。網路身分試驗的可能性來自於匿名度和化身性,人們可以決定自己身分展演的劇本和角色;這種網路早期許諾的自由願景這些年來早被一心相信「社會連結」將帶來強大商機的實名制侵蝕見骨。社群媒體不僅要求你提供真實身分,還要你交代一生履歷、社會關係、感情依託、價值認同;而這一切都還只能在它提供你的框架和選項裡進行:你被要求在哪些面向上回答、描述關於自己的問題,是否放置照片、是否邀請或接受別人的邀請、連保持沉默或空白都具有隱含的意義。雖然選擇揭露何種資訊、捏造資訊、創造新身分與進行表演仍然可能,卻遠比過去來得困難。如今即使連匿名性最強、最適合身分試驗的線上多人遊戲,也越來越往最後防線撤退(例如Blizzard旗下各個遊戲實施跨遊戲跨角色顯示單一ID的設計,剝奪了角色間的多元扮演可能)。而這個趨勢和市場商業機制與資訊科技政策的關連,遠甚於特克所著眼的科技本質或人心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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