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偉觀點:超越蔣經國的光與影

2017-01-31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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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大溪慈湖兩蔣文化園區內前故總統蔣經國的雕像。(顏麟宇攝)

桃園大溪慈湖兩蔣文化園區內前故總統蔣經國的雕像。(顏麟宇攝)

今年1月13日,前總統過世蔣經國29週年前夕,《風傳媒》轉載一篇《想想論壇》2014年登過的文章「多數台灣人不認識的蔣經國:民主與經濟起飛是迷思,白色恐怖與黑金統治才是真的」,這篇代表台灣某陣營相當觀點的論點,選擇性地隱蔽某些事情而放大另一些事情。此時間點也剛好是多位國民黨表態要在5月參選黨主席的重量級候選人,紛紛表示對蔣經國追想的時候。蔣經國突然成為一個分割台灣兩陣營的特殊政治符號,懷念與怒罵變成兩邊的顯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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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文認為「蔣經國擔任總統的1970、1980年代的確是台灣經濟起飛的黃金年代;不過,這一切還是奠基在美國的優渥美援、日治時期工業基礎、美國關稅優惠市場以及勤勉的台灣人。」

該文首先犯了一個基本史實性的錯誤,跟當時世界上其他拿到美援的國家相比,台灣拿到的美援一點也稱不上優渥。最重要的,美援給台灣也已經在1965年結束,何能澤於蔣經國擔任總統的1970、1980年代?日治時期工業基礎大致上都是軍事工業,也有不少在美軍轟炸中受創。戰後接收這些工業設施以後,加以重建並且改為民用的努力來自於國府與台灣人民,該文作者對此一律裝沒看到。

蔣經國推動的十大建設,奠定台灣基礎。(蔣經國先生百年誕辰紀念官網)
蔣經國推動的十大建設,奠定台灣基礎。(蔣經國先生百年誕辰紀念官網)

然而比較嚴謹的研究社會經濟史的學術著作,如本月所新出版的瞿宛文所著台灣近代經濟史專書,《台灣戰後經濟發展的源起:後進發展的為何與如何》一書所指出的,殖民地時期的工業建設與美援固然可以成為台灣戰後這一段經濟成長背景的鋪墊,提供了許多有利的條件。但是這些背景因素都不能自然生成台灣的工業資本化,就如同有了燃料還不夠,總要有一個點火的人才能生火煮飯。關鍵還是國府採行了合宜的經濟與產業政策,在遷台後數年內即穩定了經濟恢復了生產,並開啟了戰後快速的工業化。

而更嚴重的所有反蔣民主人士幾乎都沒看到,或是根本閉口不提蔣經國對台灣經濟的最大貢獻,並不是這些現在看起來已經沒什麼了不起的十大建設。蔣家統治時期所留下,堪稱極偉大的第十一大建設,是台灣人民於今仍受其賜的萬世之利,是1979年開始興建,1980年代中期營運,開始在全世界範圍內發光發熱的新竹科學園區。

1970-80年代之間,蔣經國聽從孫運璿與李國鼎的建議,以美國矽谷為師,在台灣發展高科技電子產業。挖角回來了其實已經算是美籍華人而非台灣人的張忠謀與潘文炎,由工研院主導從RCA等公司轉移技術,並且派出曹興誠、史欽泰與蔡明介等一批人員到美國受訓,開拓了新竹科學園區並且創建了以台積電為首的一批高科技電子公司,開創了台灣產業一個整世代的榮景。至此MIT有了新的涵義,不再只表示勞力密集的雨傘服裝與鞋類,也同時表示了全世界範圍內微軟、英代爾與台灣的電腦時代就此開始。

蔣經國與孫運璿,一九七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的兩大推手。(國民黨黨史會)
蔣經國與孫運璿,一九七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的兩大推手。(國民黨黨史會)

就在1980年代初期的同一個時間點同一條起跑線上,中國領導人鄧小平也在趙紫陽引介下,聽從《第三波》作者,未來學家托夫勒的建議,在長三角準備建設極類似的高科技信息產業的基地。並將具有電機背景的原電子工業部長江澤民調任上海市長,以利統一事權。

30多年時間過去了,江澤民都已經高升中共最高領袖後退休都十多年了,那個在長三角成立的科學園區聚落,主要還是靠新竹科學園區的台灣企業外溢衍生的投資。在台積電成為世界半導體產業巨擘的幾十年後,儘管中國已經在高鐵、核能與太空科技等世界重要產業上笑傲全球,全中國含港澳的範圍內仍然沒有任何一家足以與台積電匹敵的大型半導體企業。

反蔣民主人士又會告訴我們。在高科技電子產業所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美國的貢獻,一切都是美賜神恩,我們只應該感謝美國。而成立新竹科學園區的做法確實仿效美國矽谷,從那時到現在一直與矽谷有密切的人才與技術交流當然也是不爭的事實。但只要稍微對那段冷戰結構的世界歷史有一點理解的人都會問,當時作為美國政治盟國與經貿夥伴的國家這麼多、為甚麼台積電這樣等級的公司,並沒有誕生在同時間的日本、韓國甚至是菲律賓?

更何況地球上還曾經有個與我們隔南海相望,拿了幾百億美援,最多時有50幾萬美軍駐防,地理位置上離我們並不遠的南越共和國。該國進行了30年反共戰爭以後的悽慘下場,這麼快就被當代台灣人民忘記了嗎?假如所謂的優渥美援,就是決定冷戰時期後進國發展趕超等一切問題的最重要因素,請問反蔣民主人士對1975年南越的淪亡應當作如何解釋?這難道只是因為越南人不夠勤勉,還是法國殖民當局沒留下工業基礎給南越呢?如果台灣人民對這麼個中南半島的重要國家半世紀以來的歷史都毫無所知,還好意思侈言所謂「新南向政策」豈,非癡人說夢?

 

當然當代的台灣良心知識人士還要繼續爭論著蔣經國幹的那些壞事,比如他如何殘酷的迫害任顯群與顧正秋夫婦,以及吳國禎的全家,乃至於他所參予的白色恐怖等等惡行劣跡。但有一件事情至此仍然是值得注意的,在國家快速工業資本化商品經濟化的背景下,我們所想到的人類歷史上可以快速積累資本以進行工業化的國家,經常沒有一個推動發展的執政者的雙手是絕對乾淨的。國家的意志必須經常與國內外的被壓迫者乃至於可能的左翼人士(共產國家例外)處於緊張關係,對內殘酷剝削壓榨,對外血腥殖民侵略,甚至把某些人當成奴隸牲口般的商品虐待買賣,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中幾乎都是必要邪惡的各種版本,在人類的近代歷史上不論歐亞,找不到一個國家社會採取的發展模式,是全然乾淨快速累積資本以進行工業化的成功案例。

當我們省思台灣經濟發展過程中種種的代價,現在還要繼續苛責蔣經國執政時沒有做到人類歷史上從未成功過的,絕對乾淨的國家工商業資本化發展模式嗎?

平心而論,蔣經國確實是一個非常不一般的政治領袖,在台灣社會極年輕的數百年歷史上,他是形塑直到21世紀台灣當代各種面貌最為徹底也最成功達陣的領袖,不論他所留下來的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蔣經國主導的高科技電子產業,成為台灣戰後世代製造業進行產業升級的最成功也是能完成的最後一棒。從那以後的不分黨派顏色的歷任台灣政府,不管喊出多少多麼美麗的口號,都再也沒有辦法催生出新的如台積電聯發科這樣標竿性的輝煌企業,最近一顆逐漸也被人認定主要是在追逐本夢比的新興產業生技產業。隨著相關業界大老的被起訴,已經愈來愈不可能扛起台灣下個世代的新發展。而舊有的各種高科技電子產業與半導體相關事業這樣的亮麗發展在進入本世紀後台灣的整體經濟頹勢再也難以掩蓋,我們也像日本那樣陷入了長期停滯的經濟發展模式。

「親民」是蔣經國的標記,一九七五年二月,當時擔任行政院長的蔣經國巡視基隆漁市,漁販送他一尾鯉魚。(時報出版提供)
「親民」是蔣經國的標記,一九七五年二月,當時擔任行政院長的蔣經國巡視基隆漁市,漁販送他一尾鯉魚。(時報出版提供)

除了經濟發展以外,蔣經國的柔性威權手段也讓台灣人民對他的感覺,也對與其父蔣介石的公眾印象大為相反。此次國民黨主席之爭,大家不約而同閃避老蔣擁抱小蔣,正表示台灣社會各種迥異的政治立場對蔣介石的歷史評價在快速趨同。但是蔣經國還有爭議的空間,因為他似乎生前極為神奇的料到他身後會發生的事情。

最近在碧砂漁港發生的對蔣經國銅像潑漆事件,在公眾的意見中是一個頗大的意外,因為人民鮮少記得蔣經國在公共場所立有銅像。蔣經國生前雖然沒有下達明文指示,但是他一向反對給自己立銅像。這尊銅像是極少數能在公共場所找到的蔣經國銅像,也算違反蔣經國生前的意願。因此對台灣大多數人民來說,蔣經國確實像是一個未卜先知到近乎神明的政治領袖。他任內所建設起台灣現行的政治與經濟架構,讓30年來不同時間點執政的黨派領袖只能追隨而無法修改。甚至他也神奇地預期到黨國政治領袖在威權時期留下的偶像,有一天都要成為此地人民拆毀羞辱的標記,所以他堅決反對為自己立像。

基隆碧砂漁港附近的蔣經國銅像遭人潑灑紅漆,指其為白色恐怖兇手。(YouTube)
基隆碧砂漁港附近的蔣經國銅像遭人潑灑紅漆,指其為白色恐怖兇手。(YouTube)

不管怎麼樣沒有幾尊銅像的蔣經國,過去30年來始終以其巨大的身影籠罩台灣,這已是人類社會史上的一件奇事了。愛者認為是一種庇蔭,恨者總當成一種魔影。這所映照的剛好是台灣30年來發展軌跡上的失落,當代台灣的國家與社會無力修改蔣經國留下的政治經濟結構。但是30年來物換星移人事全非,這個架構確實無法滿足當代台灣社會前進發展的需要,已經到了不得不改的時刻了。

黨國時期的威權體系不再,現在民代與媒體的兇悍程度都已經注定無法再產生一個孫運璿或李國鼎那樣,開明專制式的官僚領袖,即使他們真的如傳說中的那麼完美。台灣必須在有限的時間裡,要走出一條迥異於蔣經國模式以外的新道路,兼顧國家安全、經濟發展與社會公義。時光畢竟不可能倒流,因為蔣經國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只會抱著神主牌哭是沒用的。

蔣經國時代最值得學習的地方,是那一批領導團隊對於世界科技地圖重新洗牌敏銳的嗅覺,並且迅速採取手段使台灣社會在其中占據更有利的位置。一個既懂科技也懂政務的全新領袖乃至於政治體系,一種在新的社會條件與國內外環境巨變下兼顧人權與效率的發展模式,正在被時代的新脈動所催生所呼喚。這個在若干方面可能繼承蔣經國正面政治遺產的新政治架構,才有可能帶領台灣走出愈來愈悶的政經困局,滿足近年來人民對兼顧公義與效率新政治的想像。

民進黨政府現在還有3年時間證明自己能解答這個問題,而業已在野將滿一年的國民黨如果還想要繼續存在,對昔日領袖留下的精神特質的承接,勢將有所選擇也有所割捨,而不能繼續只是緊緊膜拜。如何開創且批判性的處理蔣經國的遺產,是一件必須火速面對的功課。如何產生新的領袖,能夠認識並且擘劃台灣科技產業乃至於各種產業的未來,就是如風中之燭一般的藍營必須更加慎重面對的生死存亡議題了。

*作者為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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