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小說選:朴大叔的兩個壽宴

2020-01-2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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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哈金。(資料照,盧逸峰攝)

作者哈金。(資料照,盧逸峰攝)

哈金/著   卞麗莎、哈金/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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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陰曆臘月二十八。韓豐班長和我端著高粱米飯和燉豆腐回到朴大叔家的客屋裡。我們六班共有五人住在朴大叔家。我們拿出勺子和碗,正要吃午飯,連著朴家正屋的門開了,從門後閃出朴大叔花白的頭。他向我們招招手,要我們過去。「我今天過生日。過來一起用飯。」他說漢語帶朝鮮語口音。

我們互相看看,不知道該不該過去。「謝謝您,大叔,我們正在吃午飯,就不過去了。」韓班長說。

「過來,全都過來!」老頭不容分說地揮著手。他眼角皺起來,下眼皮紫黑。

我們從地炕上站起來,不知道該咋辦。聽說鮮族鄉親待人直率,在他們家裡你如果客客氣氣,就會惹惱他們。關門村有三十六戶鮮族人家。他們仍舊保持自己的風俗,住在凸圓草頂的房子裡,屋裡沒有屋地,一進門全是炕。

朴家正屋中間放著一張矮桌。桌旁有一盆白米飯,在陽光裡散發著熱氣。一缽醬湯坐在桌子中央,桌上還擺著辣白菜、凍肉、小餃子,還有一把酒壺、六個酒盅、六只淺碗,碗上放著六雙筷子。朴大嬸和他們的小女兒順吉跪在屋角,圍著兩口嵌在炕裡的大鍋忙活著。她們準備伺候我們吃飯,可我們仍不知道該咋辦。朴老頭事先並沒告訴我們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壽。

「坐下,」朴大叔說,「全都坐下,靠桌子近些。」他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小范,坐這裡。」

我們全坐下來。我儘量學鮮族人那樣盤腿大坐,可是兩腿硬得像木頭棍子。除韓班長外,肖兵、賈民、金鑫也都不能那樣把腳背完全翻過去,使膝蓋壓下來。班長解開他的風紀釦。

「吃啊,喝啊。」朴大叔說,拿起筷子。他妻子和女兒挪過身來,拿起木勺準備給我們盛飯。

「請等等。」韓班長止住她們。兩個女人低下眼睛,跪在我身旁。「大叔,」韓豐說,「謝謝您請我們,但我們不能吃您的飯,不能違反紀律。」

「什麼紀律?」老頭停止倒酒,鼻子兩邊褶起來,他左腮上的痣變得更大了。

韓豐解釋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第二條,『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是毛主席的教導。」

「我們得守紀律。」賈民插了一句。

「算了吧!在我家裡搞什麼紀律。這房子裡的紀律全由我定。我讓你們用飯,又不是你們從我這裡拿東西。」

「大叔,您知道如果沒有連領導允許我們就吃您的飯,那就是破壞紀律,我們都會挨訓的。」韓豐笑了笑,兩眼不自禁地瞟著桌上的酒菜。

我直嚥口水。我們已經一個多月不見葷腥了,就是活豬也敢咬牠一口。眼前這麼多好東西,卻不敢碰,真教人受不了。「朴大叔,」金鑫說,「就放我們走吧!」

「今天是我的六十大壽。我把你們當朋友請來,可你們全都不喝酒,也不用飯。你們讓我這張老臉往那裡擱?」老頭的鼻孔擴張著,滿臉通紅,紅到脖根。朴大嬸用朝鮮語嘀咕了幾句,好像勸他小聲點。

碰。朴大叔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他妻子和女兒趕緊低下頭去。棕黃色的湯在陶缽裡晃出圈圈波紋。「那好,你們不吃,我這個生日也不過了,不過了!」他跳起來。

「大叔,您聽我說。」韓班長懇求著,但沒有用。朴老頭推開門,把飯菜連盤帶盆一起往外扔。湯缽飛了出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黃線,落到梨樹下,消失在雪裡。院裡撒著白菜和肉塊兒。一群雞和幾隻烏鴉衝過來,吃個不停,牠們的頭上下跳動著。外面沒有風,太陽高照在藍天上。

朴大嬸趕緊把米飯盆挪到身後。順吉哭起來。朴大叔蹬上靴子,光著頭氣呼呼地出去了。

我們都矇了。班長跑出去找朴大叔,我們四人則退回客屋,吃我們的午飯。韓豐沒找到朴大叔。那老頭子趕著牛車去拉煤了。北山有許多座小煤窯,韓班長弄不清哪座是朴大叔的。他找了一圈兒,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朴大嬸和順吉都不懂漢語,我們無法跟他們解釋。

那天傍晚,指導員王喜和連長孟雲來給朴大叔道歉。朴家剛吃完飯。客屋的門開了個縫,我們擠在門口看他們說話。他們盤腿坐著,朴大叔火消了,看上去滿高興。朴大嬸拿走碗筷,端上來三盅辣白菜汁,放在桌上。我們沒料到,兩位領導謝了主人,仰頭把菜汁一口喝乾。

「好,這才叫軍人,哈……哈……」朴大叔說。

「大叔,」王指導員說,「我倆是來給您賠不是的。我們的戰士沒讓您過好生日。真對不起。」

「沒事兒,沒事兒,都怪我。我脾氣不好。」老頭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轉向他妻子。朴大嬸手捂著嘴,沒笑出聲來。

「大叔,我們保證這類事情不再發生。」

「這事兒過去了,別再提了。」老頭把最後一點兒菜汁喝光。「說實話,我們朝鮮族人喜歡直來直去。我知道這些小夥子都是好樣兒的,但在我家裡他們像膽小的姑娘。你看,他們是軍人,扛槍拿炮的,應該有點兒虎氣。朝鮮女人就喜歡男人猛如虎。」

我們在門後憋不住地笑出聲來。他們都轉過頭,也跟著大笑起來。朴家女兒不在場,朴大嬸不懂漢語,所以只有男人明白老頭的渾話。

「朴大叔,」王指導員說,「我們後天給您慶壽。」

「由我們來辦,」孟連長說,「我們出酒出菜,行嗎?」

「行,哈──哈,太好了!我最喜歡吃你們的菜,中國菜比中國女人強。」朴老頭兩眼在暗屋裡微微發光。他們都站起來,握了握手。

兩位領導來到我們屋裡,告訴我們從現在起凡是鮮族鄉親給我們東西,不能拒絕。我們應該先收下,然後設法回報他們。無論如何不許破壞軍民關係。

兩天後我們連春節會餐。炊事班做了六個菜—野豬肉燉粉條、炸帶魚、涼粉兒拌白菜、雞蛋炒香菇、木耳炒肉、糖醋蘿蔔。我們每樣菜多打一些,帶回朴家。炊事員們並沒專為朴大叔的壽宴做任何東西,不過司務長給了我們兩瓶白酒,其中一瓶是給朴老頭的。

朴大嬸拿出十幾個盤子,所有的盤子立即裝滿了我們的菜。朴家大女兒順珍剛好領著兩個兒子回娘家來了。所有男人,包括兩個小孩子,全圍大桌子吃飯,而女人則在小桌子上吃。朴家也準備了些飯菜—一大缽餃子,當然少不了辣白菜。酒菜剛擺好,孟連長來了。壽宴隨即開始。

 一盞煤油燈從天棚上垂下來,紅銅色的燈光落在白牆上。今天不分主賓,人人自便—自己盛飯、夾菜、斟酒。孟連長舉起酒盅說:「朴大叔,祝您健康長壽!」

「大叔生日好。」我們齊聲說,跟他碰杯。

「大家都高興高興。」朴老頭說,嘴裡塞滿了飯。他喜氣洋洋地舉起酒盅。除了我和賈民,所有的男人,包括那兩個小男孩兒,一口把酒喝乾。盅子立刻又斟滿了。

三個女人安靜地吃著,他們輕聲說笑。顯然,她們喜歡這些酒菜,也許更高興是不用伺候我們男人了。我偷看順吉一眼。她一定喝了不少,雙頰紅撲撲的,兩個酒窩更深了。她在聽姊姊說話。

 朴大嬸用木勺往我們碗裡撥餃子。我想多吃些米飯,就用手蓋住碗口,她把該給我的餃子撥到賈民的碗裡。「多吃。」她怯生生說著漢語,笑咪咪地看著賈民。

賈民咬了一口餃子,咳嗽起來。他好像淚汪汪的,但我不知是為什麼。肖兵則不停地舔嘴唇,哈氣。

孟連長喝完三盅就離開了,他得去別人家拜年,還得出席營裡在生產隊會議室為村領導們舉行的宴會。朴大叔並沒挽留他。其實,當官的一走,我們倒輕鬆下來,可以自自在在地吃喝、談笑。

沒一會兒朴大叔話就多起來。他給我們講日本兵和蘇聯兵的事,還讓我們摸他頭頂上的一塊大疤。那是被日本警察打的,因為他在腰上纏了一袋大米,要帶回家給他久病的老娘吃。

「只有日本人才能吃大米,」他說,「朝鮮人可以吃小米。中國人只准吃高粱米。」

「那黃豆之類的呢?」我問他。

「哪有什麼黃豆呀。小鬼子的火車燒黃豆,把木材、礦石拉到海港去。從那裡再把它們裝船運回日本。」

「他們是畜生!」韓班長狠狠地說。

「蘇聯人也一樣,」朴大叔繼續說,「大鼻子和小鼻子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蠻子。一九四五年秋天,在虎頭城裡我親眼看見一個蘇聯軍官強姦中國婦女。他把手槍放在門檻上,在屋裡禍害她。不管那女人怎麼喊救命,她丈夫和別的中國男人站在外面,誰也不敢進屋。一旦你被外國人打敗了,你就什麼都沒有了,連做人的權力都沒了。」

「但蘇軍是來打日本關東軍的,不是嗎?」肖兵問。

「是的,」朴大叔點點頭,「可他們是土匪,是白軍,被史達林送來打日本人,當炮灰。他們才不在乎誰是敵人呢,他們到處殺人,活一天樂呵一天。」

「像日本兵一樣?」我問。

「當然了,看誰不順眼就殺誰。那時我認識一個漢人,名叫穆山,在虎頭城裡賣包子和燒餅。蘇軍進城時他正在路邊賣包子。一個蘇聯兵走出隊伍,過來提起穆山的籃子,拿起包子就吃。一會兒,蘇軍警官來了,身上帶著紅槓槓。穆山跟他們抱怨。你猜那些警官說什麼?」

「說啥?」我問。

「他們說這就給那個當兵的開膛。如果他肚子裡有包子,就完事大吉。要是肚子裡沒包子,他們就當場斃了穆山。穆山給他們下跪,求他們別管這事了,幾個包子哪值條人命啊!警官說不行。接著一個高個子警官舉起卡賓槍,把那士兵給掃倒了。他們豁開他的肚子,發現裡面有包子。他們舉起大拇指,對大夥兒說,『號拉少!』,意思是『好』。」

「他們都是韃子。」金鑫說。

「對,全是野獸。這是為什麼我們歡迎你們駐進我們村,好打老毛子,保衛我們的家園。」

他的最後一句話讓我們很感動。大家又碰杯,把盅裡的酒喝完。朴大嬸拾掇完桌子,擺上一把大茶壺和幾只小水碗。大家開始喝茶,吃花生。朴大叔叫來他女兒,讓她們給我們跳舞。這多不好意思呀,我想。但人家姊妹倆卻毫不猶豫,自然地在屋裡旋舞起來。她們跳的是《鮮族人民熱愛偉大領袖毛主席》,是一個忠字舞。她們的長裙飄擺著,同時朴大嬸拍著小手喊:「召它!召它!」那是「真好」的意思。煤油燈的火苗跟著她們的舞步搖動著。她們的影子在炕上和牆上飄過,彷彿整個房子都在旋轉。

她們跳完舞,向我們鞠一躬,我們鼓掌叫好。順吉像個新娘,穿著白淨、寬鬆的長裙。

朴大叔的兩個孫子──古澤和古華──在外面放起鞭炮。我出去跟他們一起放。他倆不敢點炮仗,我就幫他們點。我手裡拿著根香,把二踢腳一個又一個送上天。空中盡是火藥味兒,天上簇簇火花在星星之間開放。

我聽見身後有人走來,沒等我轉過身,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掌。「范雄,你這個驢崽子,」賈民大聲罵我,「你不吃那些餃子,結果全給了我。你比狐狸還精。噢,我得把它們吃完才能吃米飯。」

「你這是怎麼了?」

「餃子裡沒有肉,全是辣椒麵兒和花生油。媽的,我嘴裡辣得盡是泡。」

我笑起來。賈民踢我的腿,又要打我。我跑開了,他追過來。我們圍著朴大叔的房子轉圈兒。他攆著我,罵個不停,直到我把他甩掉,藏進草垛裡。

「范狐狸,你給我出來!」賈民喊道。我不作聲。

他在院子裡、房前房後找了一陣,弄不清我藏在哪兒。這時朴家的兩個孫子又出來了,每人挑著一根竹竿,上面掛著一串鞭炮,金鑫給他倆點燃掛鞭。頓時這裡的爆炸聲加入了村裡的鞭炮戰役,四處大砲機槍一齊作響。我頭下的乾草真好聞,甜絲絲的,使我想起家鄉,想起大年三十跟夥伴們玩兒捉迷藏。

順吉在屋裡唱起歌。透過窗戶的玻璃紙,朴大叔和韓班長的笑聲起起伏伏,在寒夜裡迴響。

黑龍江邊區的解放軍。
黑龍江邊區的解放軍。(資料照)

2020台北國際書展哈金相關活動:

主講:哈金

講題:哈金談他的短篇小說創作

時間:2020年2月9日(日)18:00-19:00

地點:二樓夢想沙龍 (台北市信義路五段5號 世貿一館二樓)

哈金簽書會

時間:2020年2月9日(日)19:15-19:45

地點:時報出版展位D506 (台北市信義路五段5號 樓世貿一館一樓)

《好兵》二十周年版書封。
《好兵》二十周年版書封。

*作者哈金,本名金雪飛,布蘭戴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博士。2014年獲選美國藝術與文學學院終身院士。現任教於美國波士頓大學。本文選自作者曾獲「美國筆會/海明威獎」的作品《好兵》(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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