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死亡」將走向末日:《人類大命運》選摘(1)

2017-01-21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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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歷史上所有的戰爭和衝突,很可能規模都將遠遠不及接下來的這場爭鬥:爭奪永恆的青春。(資料照,圖/Taoyi@flickr)

過往歷史上所有的戰爭和衝突,很可能規模都將遠遠不及接下來的這場爭鬥:爭奪永恆的青春。(資料照,圖/Taoyi@flickr)

在二十一世紀,人類很有可能真的會趨近長生不死的目標。對抗了饑荒和疾病之後,對抗老死不過是這場戰役的延續,更體現了當代文化最看重的價值:人的生命。不停有人提醒我們,人命是宇宙最珍貴的事物。不論是學校裡的老師、國會殿堂上的政客、法庭裡外的律師、甚至是舞臺上的演員,都是如此異口同聲。聯合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通過〈世界人權宣言〉(UniversalDeclarationofHumanRights),這或許是我們最接近全球憲法的一份文件,裡面就明確指出「有權享有生命」是人類最基本的價值。由於死亡明顯違反這項權利,便成了危害人類的罪行,而我們該對此全面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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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歷史,宗教和意識型態所神化的,並不是生命本身,而是某些超脫於俗世的對象,因此對死亡的態度十分開放。事實上,甚至還有些宗教和意識型態是歡迎死亡的。就基督教、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看來,因為存在的意義要看死後的命運而定,也就認為死亡是世界上重要而積極的一部分。人類會死,是因為神的旨意,而且死亡的那一刻是很神聖、形而上的經驗,充滿各種意義。人要吐出最後一口氣之際,就應該趕快找來牧師、拉比(rabbi)、或薩滿巫師(shaman),把生命的帳戶結清,擁抱一個人在宇宙中的真正角色。想像一下,如果沒了死亡,世界就會變成沒有天堂、沒有地獄、也沒有輪迴,那基督教、伊斯蘭教或印度教該如何自處?

對於生命和死亡,現代科學和文化的觀點和宗教完全不同,並不認為死亡是某種形而上的神祕謎團,也當然不認為死亡是生命意義的來源。相反的,對現代人來說,死亡是一個我們能夠解決、也應該解決的技術問題。

究竟人是怎麼死的?在中世紀的童話故事裡,死神披著黑色連帽斗篷,手上還握著一把大鐮刀。一個人活得好好的,腦子裡還在擔心這擔心那、四處奔波,這時突然死神就出現在他面前,瘦骨嶙峋的手指敲敲他的肩膀,告訴他:「來吧。」這個人懇求:「不!拜託!再給我一年、一個月,不然一天
就好!」但披著連帽斗蓬的死神,聲音嘶啞的說道:「沒這回事!就是現在了!」這似乎就是我們死的方式。

這幅一九二○年的插畫顯現當時大眾仍不了解細菌理論,以及對家僕的恐懼。圖中描繪死神舉起鐮刀摩拳擦掌,滿懷期待看著女僕把病菌掃至空氣中。(遠流出版提供).jpg
現實中,人類之所以死亡,可不是因為有個披黑色斗篷的人,在敲他們的肩膀;不是因為上帝的旨意,也不是因為這是什麼宇宙計畫的重要部分。人會死亡只有一個原因:人體運作出了點技術問題。心臟不跳、大動脈遭脂肪堵住、癌細胞在肝臟裡擴散、病菌在肺部裡繁殖。(資料照,遠流出版提供)

但是在現實中,人類之所以死亡,可不是因為有個披黑色斗篷的人,在敲他們的肩膀;不是因為上帝的旨意,也不是因為這是什麼宇宙計畫的重要部分。人會死亡只有一個原因:人體運作出了點技術問題。心臟不跳、大動脈遭脂肪堵住、癌細胞在肝臟裡擴散、病菌在肺部裡繁殖。

到底是什麼造成這些技術問題?答案是其他的技術問題。心臟不跳,是因為沒有足夠的氧氣到達心肌。癌細胞擴散,是因為突變的基因改寫了生化指令。病菌住到我的肺裡,是因為有人在捷運上打了個噴嚏。這裡沒什麼形而上的事,一切都只是技術問題而已。

而只要是技術問題,就會有技術上的解決方案。要克服死亡,並不需要等到耶穌再臨,只要實驗室裡的幾個科技咖就成了。如果說,傳統上死亡屬於牧師和神學家的飯碗,現在工程師正在接手這筆生意。用化療或奈米機器人,我們就能殺死癌細胞;用抗生素,就能消滅肺部病菌;心臟不跳了,可以用藥物和電擊,讓它重新開始跳動,如果真的不行,還能乾脆直接換個新的心。確實,現在並不是所有技術問題都已經找到解決方案。但也正因如此,我們才會投入這麼多時間和金錢,研究癌症、細菌、基因和奈米科技。

就連不屬於科學界的一般民眾,也已經習慣把死亡當成一個技術問題。如果有位婦女問醫師:「醫師,我是哪裡出了問題?」醫師有可能說「你得了流感」、「你得了肺結核」、「你得了癌症」,但沒有醫師會說「你得了死亡」。對我們來說,人會死,是因為流感、肺結核、癌症,而這些統統算是技術問題,總有一天能找到技術上的解決方案!

現在就算有人死於颱風、車禍或戰爭,我們還是可能認為,這是一種技術問題,可以預防的、而且是應該要預防:政府應該要有更好的天災對策,市政府應該要有更好的交通規劃,將領應該做出更好的軍事決定,這樣就能避免颱風、車禍或戰爭導致的死亡了。現在只要一出現死亡,幾乎訴訟和調查就自動隨之而來。「他們怎麼會死?一定是哪裡有人做錯了!」

長生不死之夢

絕大多數科學家、醫師和學者,並不會說自己正努力達成讓人長生不死的夢想,只會說自己正在努力克服這個或那個特定問題。但因為衰老和死亡也只不過就是許多特定問題的總和結果,醫師和科學家可不會哪天忽然停手,宣布:「到此為止,不要再研究了。我們已經解決了肺結核和癌症,但不打算處理阿茲海默症。大家就繼續因為阿茲海默症而去世吧。」〈世界人權宣言〉可不是說人類「有權享有生命,直到九十歲為止」,而是說「人人有權享有生命」,沒有附帶條件、沒有任何到期日的限制。

雖是少數,但已有愈來愈多科學家和思想家公開表示,現代科學的中心任務就是要戰勝死亡,賦予人類永恆的青春。著名的人物包括老年病學家德格瑞(AubreydeGrey)、以及身兼博學家和發明家身分的庫茲威爾(RayKurzweil,曾獲頒1999年美國科技創新國家獎章)。2012年,庫茲威爾獲谷歌(Google)任命為工程總監,一年後谷歌成立子公司Calico,明定公司使命就是要「解決死亡」。

2009年,谷歌任命真心相信人能長生不死的馬里斯(BillMaris)擔任創投公司谷歌風投(GoogleVentures)的執行長。2015年1月接受採訪時,馬里斯說:「如果你今天問我,人是否有可能活到五百歲,我的答案是肯定的。」馬里斯這番豪語的背後,是大批金彈支援。谷歌風投的總投資金額高達二十億美元,其中36%將投入生技新創公司,也包括幾項深具雄心的壽命延長計畫。馬里斯用美式足球打比方,解釋這場與死亡的對決:「我們不只要挺進幾碼,而且要贏下這場比賽。」為什麼?馬里斯說:「因為活著總比死好啊。」

許多矽谷巨擘,都抱持這樣的大夢想。PayPal共同創辦人泰爾(PeterThiel)最近就承認,他希望永遠活下去。他解釋道:「我認為,處理方式大概有三種:接受死亡、拒絕死亡、或是對抗死亡。

我覺得社會上大多數人不是拒絕就是接受,而我寧願和它對抗。」很多人可能對此嗤之以鼻,以為這是不成熟的幻想。但泰爾可不是什麼可以小看的人物,他是矽谷頂尖的成功創業家,影響力驚人,光是私人財富估計就有二十二億美元。我們已經可以感受風雨欲來之勢:人類不再平等,不死就在眼前。

肉眼看不見的奈米機器人如何「PK」癌細胞?(新華社)
某些領域的進展飛快,例如基因工程、再生醫學和奈米科技,也讓預言愈來愈趨向樂觀。有專家認為,人類到了2200年就能打敗死亡,也有人認為是2100年。(資料照,新華社)

某些領域的進展飛快,例如基因工程、再生醫學和奈米科技,也讓預言愈來愈趨向樂觀。有專家認為,人類到了2200年就能打敗死亡,也有人認為是2100年。庫茲威爾和德格瑞甚至更為樂觀,他們認為到了2050年,只要身體健康,鈔票也夠多,都可以大約每十年騙過死神一次,藉此達到長生不死。他們想的方式是我們大約十年接受一次全面治療,除了醫治疾病,也讓衰老的組織再生,並讓手、眼、腦都得到升級。而在下次治療之前,醫師又會發明各種更新的藥、更高級的技術和工具。如果庫茲威爾和德格瑞講得沒錯,很可能已經有些像這樣的不死人,就走在你身邊的路上—尤其是你剛好走在華爾街或第五大道的時候。

事實上,他們只是達到「長生」(a-mortal),而不是真正「不死」(immortal)。這些未來的超人並不像神絕對不死,仍然可能死於戰爭或意外,而且無法起死回生;只不過,他們也不像我們這些凡人終有一死,他們的生命並不會有到期日。只要沒有炸彈把他們炸個粉碎、沒有卡車把他們輾成肉醬,他們就能永生。這樣一來,可能會讓他們成為歷史上最焦慮的一群人。凡人知道生也有涯,因此願意冒險體驗人生,像是登上喜馬拉雅山或泳渡怒海,又或是走過街道、上餐廳吃吃飯,這些事或多或少也算相當危險。但如果你相信自己可以永遠活下去,像這樣不時賭上一把,可能就太不智了。

這麼說來,或許我們先把目標訂得溫和點,別追求長生,先把壽命加倍如何?在二十世紀,人類的預期壽命已從四十歲增加到七十歲,幾乎翻了一倍,所以在二十一世紀,至少應該可以再翻倍到一百五十歲吧。雖然這和「不死」還遠遠差了一截,但仍然會讓人類社會翻天覆地。

首先,家庭結構、婚姻和親子關係,就將大為改觀。現在人們對結婚的期許仍然是「至死不渝」,而生命有一大部分是用來養育後代。想像一下,如果人能活一百五十歲是什麼概念。就算四十歲才結婚,後面仍然有一百一十年可活。希望這段婚姻能持續一百一十年,這個想法實際嗎?就算是天主教教義派也可能得猶豫猶豫。所以像現在多次結婚的情形,可能會日益普遍。還有,如果在四十多歲生了兩個孩子,等到她一百二十歲,養育孩子已經像是頗遙遠的記憶了,只算得上是長長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在這種情況下,很難說究竟會發展出怎樣的親子關係。

又或者講到職業生涯。今天,我們假設人會在十幾、二十歲學會某種專業,接著一生奉獻在這個專業。當然,人就算到了四、五十歲還是會學到新知,但我們大致還是把人生分成「學習階段」、以及之後的「工作階段」。如果人會活到一百五十歲,這套生涯系統就不管用了,特別是這個世界還不斷出現震撼世界的新科技。人類的職業生涯將會比現在長得多,甚至到了九十歲,仍然必須日日新、又日新。
長生不死是好事嗎?

與此同時,人類也不會在六十五歲就退休、讓路給新一代和他們創新的想法與期望。德國理論物理學家普朗克(MaxPlanck)有句名言:「科學在一次一次的葬禮中進步。」他所說的是,必須等到一個世代離去,新的理論才有機會剷除舊理論。這絕非科學獨然。想像一下你現在的工作環境,不管你是學者、記者、廚師、還是足球員,如果你的上司已經一百二十歲了,概念都是在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建立的、而且他可能還要再當你上司幾十年,這給人什麼感覺?

到了政治領域,情況可能還更為險惡。如果俄羅斯總統普丁繼續在位九十年,你覺得如何?再想想,如果人本來就會活到一百五十歲,那麼在2016年,掌控莫斯科的還會是史達林,現年一百三十八歲,老當益壯;毛主席一百二十三歲,正值中年;伊莉莎白還是公主,等著從一百二十一歲的喬治六世手中繼承王位。至於她的兒子查爾斯,可得等到2076年。

讓我們回到現實,現在還遠遠無法肯定庫茲威爾和德格瑞的預言究竟能否在2050年或2100年成真。就我自己看來,在二十一世紀想永保青春,為時過早,現在就抱太大期望,大概只會迎來很大的失望。知道自己終將一死並不好過,但如果是一心以為長生不死卻夢想破滅,可能更難接受。

雖然過去一百年,已經讓平均壽命增加一倍,但如果要依此推論,認為在未來一百年,定會再翻倍達到一百五十歲,也還言之過早。1900年全球的平均壽命之所以不到四十歲,是因為營養不良、傳染病和暴力,讓許多人還很年輕便離開人世。但只要避開饑荒、瘟疫和戰爭,就能活到七十、八十歲,這是智人自然的壽命長度。一般人可能沒想到,其實在幾百年前,活到七十幾歲也不是什麼罕見的怪事。伽利略享年七十七,牛頓享年八十四,米開朗基羅更是高齡八十八,而且當時還沒有抗生素、疫苗或器官移植的協助。甚至,就連叢林中的黑猩猩,有時候都能活到六十好幾。

事實上,到目前為止,現代醫學連自然壽命的一年,都還沒能延長。現代醫學的成功之處,是讓我們免於早夭早逝,能夠完整過完應有的人生。就算我們打敗了癌症、糖尿病和其他主要殺手,也只代表幾乎每個人都能夠活到九十歲,但和一百五十歲還差得遠,更別說五百歲了。想達成這個目標,醫學必須重新打造人體最基本的結構和運作,並設法再生各種器官和組織。究竟在2100年能不能做到,現在絕對仍在未定之數。

然而,每次失敗的嘗試,都是讓我們向戰勝死亡又邁進一步,也將帶來更多希望,鼓勵投入更多心力。谷歌旗下的Calico公司可能來不及讓聯合創辦人布林(SergeyBrin)和佩吉(LarryPage)長生不死,但很有可能會在細胞生物學、遺傳醫學、健康醫護方面有重大發現。這樣一來,新一代的谷歌員工就能站在更好的位置,向死亡進攻。高呼著人類不死的科學家,其實就像是〈狼來了〉故事裡的那個男孩—狼要來,只是早晚的事。

因此,就算在我們有生之年還無法達成永生,這場與死亡的戰爭,仍有可能是接下來這個世紀的旗艦計畫。想到我們對於「生命神聖」的信念、整個科學界的動向、加上最重要的是資本經濟的需求,一場對死亡的無情戰爭似乎已無可避免。我們的意識型態看重人類的生命,絕不允許我們輕易接受人類死亡。只要人是因為某種原因而死,我們就會努力克服這種原因。

對於這項挑戰,科學界和資本經濟絕對是樂於承擔。只要讓他們得到新發現、奪得新商機,大多數的科學家和銀行家並不在乎要做的是什麼事情。而又有誰能想到,比戰勝死亡更令人興奮的科學議題,或是比永保青春更有前景的市場?如果你已年過四十,請閉上眼睛一分鐘,回想自己當初二十五歲的身體,不只是外表,更是當時那種感覺。如果能讓你回到當時的生理狀態,你會願意付出多少價錢?當然,有些人會對此不屑一顧,但願意不惜一切的顧客,也必然不在少數,已足以構成一個幾乎無限大的市場。

如果光這些還不夠,單就對死亡的恐懼這一點,就已經深植在多數人心中,足以推動向死亡宣戰。只要人們認為死亡無可避免,就會從小訓練自己,壓抑想要永生不死的欲望,又或是駕馭這種欲望,運用到其他目標。正是因為人們渴求永生不死,才能譜出「不朽」的交響曲、在戰爭中奮力爭取「永恆的榮耀」,甚至願意犧牲生命,希望自己的靈魂能「在天堂享受永遠的幸福」。不論是藝術的創造、政治的投入或宗教的虔誠,很大部分其實正是由對死亡的恐懼所推動。

 

美國導演伍迪艾倫(Woody Allen)(美聯社)
伍迪艾倫(WoodyAllen)就從對死亡的恐懼,發展出燦爛的職涯。曾有人問他,是否想在大銀幕上永遠活下去。他回答:「我寧可活在我的公寓裡。」接著又說:「我並不想靠作品來達成永生,我希望靠的是我不要死。」(資料照,美聯社)

伍迪艾倫(WoodyAllen)就從對死亡的恐懼,發展出燦爛的職涯。曾有人問他,是否想在大銀幕上永遠活下去。他回答:「我寧可活在我的公寓裡。」接著又說:「我並不想靠作品來達成永生,我希望靠的是我不要死。」不論是永恆的榮耀、全國性的悼念會、又或是對天堂的夢想,都很難替代像伍迪.艾倫這種人真正想要的:不要死!一旦人們覺得(不論理由充分與否)有很好的機會能躲避死亡,求生的渴望就不會讓他們再去承擔像是藝術、意識型態或宗教這樣的重擔,於是便引起如雪崩般的連鎖反應。如果你覺得那些眼睛像要冒火、鬍鬚迎風揚起的宗教狂熱份子已經夠嚇人,就請拭目以待:一旦行將就木的零售業巨擘和年華老去的好萊塢小牌明星,以為發現了長生的靈藥,他們會出現怎樣的舉動!在這場對死亡的戰爭中,如果科學上出現顯著進展,真正的戰場就會從實驗室轉移到國會、法院和街頭。如果科學的努力宣告獲勝,那更會引發激烈的政治衝突。過往歷史上所有的戰爭和衝突,很可能規模都將遠遠不及接下來的這場爭鬥:爭奪永恆的青春。

《人類大命運》書封。(天下文化提供)
《人類大命運》書封。(天下文化提供)

*本文選自《人類大命運》(天下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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