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祕雕賜哥決戰沙場

2017-01-19 06:50

? 人氣

吳榮賜老師講解作品「岳飛─憑欄處」(來源:吳榮賜木雕工作室臉書)

吳榮賜老師講解作品「岳飛─憑欄處」(來源:吳榮賜木雕工作室臉書)

像七十歲的賜哥這樣勤於創作、辦展覽的藝術家並不多見。個展次數多不代表什麼,但可看出藝術家的體力與耐力,以及他的行情。賜哥從神像雕刻起家到藝術創作,作品早就有市場,因為台灣宮廟多,「神明」需求量大,賜哥雕刻出來的神像法相莊嚴,雕工細膩,很受歡迎,有時還供不應求呢!尤其在近六十歲取得碩士學位之後,行情快速上漲,他喝酒時常自豪地說:「刻神明的雕刻家無一人學歷比我卡高的!」賜哥說的沒錯,他的作品價格愈來愈高,是因為隨著老邁累積的功夫愈加深厚,自然而然的「物價波動」,還是那一張文憑?賜哥酒後清醒時再想想前因後果,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賜哥真正令人佩服的,不是他的創作能力,不是他考察「人體」的功力,更不是他的碩士學位,而是「食老學跳窗」的「頂真」毅力。從內地(南投名間)來的庄腳人,年少時期隻身到老台北繁華的迪化街,拜著名的「福州司」為師,學習神明雕刻技法,還把師傅獨生女娶了過來。賜哥的岳父說他這個女婿,吃喝嫖賭十項全能,不可能再被帶壞,所以很放心把女兒交給他。賜哥常拿老丈人「名言」自我消遣,我聽過不下百次。

四十五歲前的賜哥算是全家學歷最低的人,賜嫂復興美工畢業,二子一女唸高中、國中,只有他小學畢業,不知是觀音佛祖託夢,還是受了什麼刺激,有一天半暝吃西瓜──反症,立志向學。中年大叔唸起國中補校,先後進高中夜間部、淡江中文系,研究所,與年紀小他一大截的青少年做了同窗,所到之處望風披靡,驚動學校高層。教授自告奮勇,指導他的論文,最後賜哥「欽點」了一位年齡大他幾歲的老師當指導教授。取得碩士學位之後,教授繼續勸進,希望賜哥攻讀博士。他大概覺得學校沒什麼好唸了,不為所動,脫離了學生的身分,立刻搖身一變,成為許多大學的駐校藝術家,成了木雕界的祕雕。

我認識賜哥是在他唸國中前,乍聽似乎是總角之交了,其實只是賜哥小學到國中這條路很漫長,台北很多朋友都是在這個時間認識賜哥的,能在「國中前」認識也算福氣,很值得珍惜。初識賜哥時,他差不多就長現在這副德性,很典型的「頭大面四方,肚大奇才王」,可以說,他從年輕就「老的等」。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愈來愈有智慧。四十幾年前,賜哥五短身材的造型,讓人一看就聯想他鑿刀下的董卓。過十年看他氣質變了,從董卓變成一葦渡江的達摩祖師。

這幾年再看賜哥作品,又不一樣了,粗獷、豪邁中有一股「神」氣,像坐在龍椅上拂髯讀春秋的關公,義子晉銓與嫡次子欣益像周倉、關平,在賜哥兩旁權充左右護法。提到晉銓,此馬來頭大,他原是賜哥研究所的同班同學,擅長書法,上課經常為賜哥倒茶,代寫作業,考試時也會讓他偷瞄,賜哥感動之餘,龍心大悅,像關公桃花山收周倉一樣,收晉銓為義子。

幾年前身心的萬般皆下垂之後,他開始清心寡欲,每天吃過晚餐就上床睡覺。現在的賜哥煙不抽、檳榔不吃,酒少喝,也不再去酒家、阿公店考察了,省下來的時間做什麼呢?的確讓人納悶!賜哥在家地位不及賜嫂,就算想含飴弄孫,賜嫂每天金孫攬條條,不容老公插手,賜哥想周遊列國或悠遊山林,也不大可能,賜嫂離不開金孫,不會與他遠行,沒有賜嫂當導盲犬,方向感極差的賜哥寸步難行。萬般無奈地,賜哥把原來喝酒、唱KTV和考察的時間都省下來創作、辦展覽。

這次賜哥在三義木雕博物館推出的「決戰沙場──吳榮賜雕塑藝術45年回顧展」,共展出約160件木雕與泥塑作品,內容包括了以前的「甲骨文藝術」、「宋金大戰」、「楚河漢界」、「萬佛朝宗」、「三國風雲」、「水滸傳奇」……等,另外還有「塞下曲」、「楓橋夜泊」等詩歌題材,內容可謂包羅萬象,葷素不拘。取名「決戰沙場」,一來是賜哥作品常有奮戰沙場的英雄人物,二來道出賜哥這位祕雕,一把鑿刀馳騁木雕界的氣勢。他操作雕刻刀也像墜落凡塵的金刀俠,揮灑自如,雕刻出來的人物雍容華貴與霸氣威厲兼而有之。

這次展覽作品中,「漢先生頭像」別具意義。賜哥在三十一歲時遇見漢寶德先生,漢先生對他讚譽有加,曾撰文評論賜哥作品與當代名家最大不同,在於他並非接受西方藝術薰陶後,再返回傳統尋覓本土情感,而是原本就在傳統裡,進而開創屬於自己的風格與技法。因為漢先生的鼓勵,賜哥更加堅持傳統雕刻的路線,由神像雕刻匠師走上藝術創作的路子。

漢先生成了賜哥一生最感念的貴人,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賜哥與漢先生的情誼,成就台灣現代藝術史的一段佳話。無論平時再怎麼口無遮攔、愛開玩笑,只要一提到漢先生,賜哥馬上正襟危坐,肅然起敬,差不多就是我們這一輩人唸中小學時聽到「國父」、「蔣總統」時,全身抽筋,整個人筆直起來一樣。

漢先生不諳台語,賜哥普通話(國語)講得二二六六,兩人怎麼溝通?我見證過幾次,平常與好友喝酒都擔任「主講」,口若懸河的賜哥,有漢先生在的場合,像ㄧ個害羞的怪老子,儘是陪著笑臉,難得開口,而由同桌的其他人代他招呼漢先生。

工作中的吳榮賜老師。(來源:吳榮賜木雕工作室臉書)
工作中的吳榮賜老師。(來源:吳榮賜木雕工作室臉書)

賜哥在木雕藝術界叱吒風雲,常常得意地說:「作品一完成,就知道高下了。」顯現他在傳統技法中的堅持與自信。光是畫直線好了,他一筆畫下,就如用規矩一樣筆直,「我敢說沒一個藝術家能畫得比我直」。不過,他也常感嘆傳統技藝後繼無人,還歸納出兩大原因:第一,年輕人吃不了苦,要找到願意老老實實跟在師傅旁邊苦學苦練的人太少了,就算有人不怕辛苦,也往往因為出路的考量半途而廢。第二,現在走藝術創作的人,大多出身藝術學院,學院派教授少有傳統技藝功力,能培養現代雕塑家,但不易訓練出具傳統的木雕藝術家。面對這些傳承上的困境,賜哥儘管無奈,也只能接受。

時代的巨流從未停止,在江湖打滾數十年的賜哥,即使少喝酒,不出去考察,每天看起來仍然風塵僕僕,靠著一把老神刀,在臺灣的木雕界屹立不搖。他絕對是傳統技藝的最佳代言人,無機緣近距離看賜哥手持鑿刀,講木雕傳統技法,或聽他在酒桌練練「打算把賜嫂升作大某」之類肖話的人,在數位化時代,總是少了接觸土氣──土地氣味的樂趣啊! 

吳榮賜木雕作品,刻正在苗栗三義木雕物館展出。
吳榮賜木雕作品,刻正在苗栗三義木雕物館展出。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喜歡這篇文章嗎?

邱坤良喝杯咖啡,

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

來自贊助者的話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