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銓專文:天亮了!記白色恐怖的王昇與陳文成二、三事

2020-01-0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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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陳文成事件38周年紀念晚會。台大陳文成紀念廣場。(謝孟穎攝)

圖為陳文成事件38周年紀念晚會。台大陳文成紀念廣場。(謝孟穎攝)

1979年北京宣佈「葉九條」,對台統戰攻勢猛烈。蔣經國批准成立「劉少康辦公室」,由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主任王昇主持,協調政府各部門反共和反黨外的活動。這個辦公室名義上是臨時編制,權力卻漫無節制,一時風聲鶴唳,受害人遍及知識分子、記者、作家和黨外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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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我應邀囘台參加「國家建設研討會」。當局每年暑假邀請海内外人士建言,讓臺北報界享受兩周的「言論假期」。《中國時報》記者來國賓飯店,要我下去張忠棟教授的房間聊聊。我抱怨《香港時報》是辦給在臺北坐冷氣間的官看的,在中環根本買不到。次日, 該報總經理聲稱,就是太暢銷了才買不到。

​接著開會,由新聞局長宋楚瑜主持,我問他爲什麽三家電視臺都由政戰將官當家。他默然。第二天上午十時許,王昇將軍蒞臨會場,跟文工會主任周應龍指定要見我,我推託不得,只好打哈哈:「王主任,我當預備軍官時看過您,您現在氣色還是一樣好。」他摸摸頭說頭髮都沒有了,此事這樣表過,彼此心照不宣。

王昇。(作者提供)
王昇當年權傾一日(圖為王昇傳書封)

​繼續開會,吃中飯。我迅速離開飯廳,正和學生寒暄,遠處傳來聲音,王主任召見。什麽事?原來我幾天前偶然和某老師提起,《九十年代》李怡想來臺灣卻未獲准,這位老師爲了醜表功,竟在飯桌上報告「化公」(王昇字化行),他的學生是李怡的「莫逆之交」,可以「爭取」李怡過來。我知道這次不會善了,臨時拉了王昇下面的「疾風集團」成員一起覲見。

​王昇的臉色很難看,問我和李怡的關係,我說不認得,也沒有接觸。王轉向「疾風人」,要他告訴李怡,如果李改弦更張,臺灣願意既往不咎,並以「反共義士」待之。我不知死活,插問何必如此疾言厲色。這下王昇動怒了:「李怡以爲可以罵東罵西,我們手段多得很!」出得門來,「疾風人」提醒我《九十年代》剛登出江南的文章,笑駡「王昇」不可以自己想「昇王」。(1983年蔣經國從糖尿病退隱中復出,聽説讀了此文決定關閉少康辦公室,王昇外派巴拉圭當大使。)可怕的暑假,恐怖的經驗,陳文成兩周前剛剛被警總意外打死。

陳水扁當總統迫不及待見王昇,令人打寒顫

和王昇將軍見完面,當晚有一位風度翩翩的教授來找我聊天,問我對時局的看法,我坦言對當局壓制新聞自由不滿。他看來頗誠懇,但只聼不說,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劉少康辦公室」的核心。接著,兩位新聞界老同事來旅館「敍舊」,我毫無警覺,只覺得他們盛意拳拳,事後才聽説他們是「劉少康辦公室」的外圍分子。其中有一位後來投靠陳水扁,成爲國策顧問。

解嚴以後《新新聞》刊登揭祕文章,王將軍辯解劉少康辦公室只是聯絡機構,他個人沒有什麽權力。但王將軍接見我們時,曾交代「疾風人」執行任務時若有任何進展,可以隨時報告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蔣彥士和文工會主任周應龍,儼然是他們的「太上皇」。

陳文成枉死,國家建設研討會開得烏雲密布。陳是我在美國求學時的同學,他學統計,留在美國任教。他是一隻「出頭鳥」,曾牽頭匯集臺美社區的捐款,交給施明德幫黨外競選。囘台探親,奉命進去警總召談,再出來時已經暴死台大校園。黨外在獲得政權以前隨時拿陳文成作文章,民進黨執政八年,卻沒有查破這件冤案。2000年陳水扁上臺,反而迫不及待跑去拜見王昇,我心裏連打了十個寒顫。

20191221-前總統陳水扁出席「一邊一國行動黨」立委候選人郭正典競選總部成立大會。(蔡親傑攝)
作者表示,2000年前總統陳水扁(中)上臺,反而迫不及待跑去拜見王昇,令他心裏連打了十個寒顫。(資料照,蔡親傑攝)

國建會是攀緣附會的好場所,攀對人就鯉魚跳龍門。一位紅衣奇女子當著警總司令詢問,陳文成案尚未判決,警總發言人徐梅麟憑什麽宣佈他「畏罪自殺」?大哉問,全場對她既側目又佩服。豈料她提議敦請王昇蒞會指導,接著又拜他為契爺?到底是個識時務的人,她後來投靠連戰,當個不大不小的官,現在滯留美國,被臺灣以經濟貪污犯通緝在案。

我涉世淺,只在學院打轉,不知政治暗流險惡,和王將軍「擦身而過」的確是震撼教育。1981年暑假肅殺陰森,我突然有點怕。一位新聞界長輩愛護我,他是政戰學校出身的,每個月和「王老校長」聚會。他說,下次聚會他會提我的名字,看王將軍有何反應,如果沒有反應就算了,如果有惡感就幫我解釋一二。後來峰廻路轉,王將軍失勢,這件事不了了之。

20190818 upload-前總統蔣經國解嚴令於1987年中視新聞的電視字卡。(取自中國電視公司新聞部@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前總統蔣經國解嚴令於1987年中視新聞的電視字卡。(取自中國電視公司新聞部@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隨著王昇被放逐,臺灣的政治環境急轉直下。要是我早點知道1985年警總辦陳案時盯上我,次年還敢回中央研究院客座嗎?既然回來了,整個局勢彷彿沸騰的火鍋,身處其中,不能無感 。踫到台大學生報有文章未送審,被勒令停刊一年,我借《自立晚報》一角,略述明尼蘇達大學學生報控告校方箝制新聞自由,大學當局輸掉官司同意賠美金一百萬給校報,成立「新聞自由基金會」。

​翌日,我剛踏進辦公室,就接到軍方《青年日報》記者來的電話。他說雖然素昧平生,他卻認識我:「李老師,我們的報紙在罵你,你不要看,看了會生氣,我們自己都不看。」說完掛掉電話。我至今仍感念這位不知名的善心人。到底罵我什麽?原來不止《青年日報》,還有《臺灣日報》,兩報都在罵我煽動學潮。約摸半小時後,張忠棟教授出現,安慰我:「他們在罵你,別在乎,我們都挨過駡。」我知道臺灣有希望了。

​咦,《青年日報》不是上周才電邀我去圍剿楊國樞教授嗎?楊教授在《自立晚報》批評「幫閒文人」,惹得軍方發動圍剿機器。我當然不會去湊熱鬧,更不會去「幫閒」。恰好張繼高要我為《民生報》言論版撰稿,我寫了《帽子店的生意愈來愈難做》試探水溫,好像沒有事。這時「以軍干民」的總政戰部頭子已換成許歷農,李登輝當政時他是「非主流派」,政黨輪替以後他似乎熱衷於跑北京。

​1987年宣佈解除戒嚴。記得年輕時上採訪寫作課,老師問假如國軍明天收復福建,導言怎麽寫?我們琢磨半天,他亮出標準答案:「天亮了!」我對解嚴的感覺正是:「天亮了!」

​1992年再囘中研院客座,我訪問過黨外雜誌各派主編,還有新聞局、文工會一些「白手套」。我致電警總這個「黑手套」,謂我對警總的印象都來自黨外,希望直接聽到他們口中的話。警總即將裁撤,正努力湮沒檔案證據。接電話那頭的人約我在福華飯店大廳見面,塞給我一包警總歷年來查禁書刊的統計,然後一溜煙失蹤。我抱住資料到影印店,徹夜難眠。這些年我在太平洋兩岸遷徙,資料還躺在美國朋友的車庫裏。

*作者為國立政治大學聘任的教育部「玉山學者」。美國密西根大學博士,曾任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教授,中央研究院客座教授,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香港城市大學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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