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方式是最易打通的,比如這本書中寫的青年時代,上海人是根本不吃生菜的,遷到東北發現,夏天常見的東北菜,是生洋蔥、生捲心菜絲涼拌的「拉皮」,田裡採一個大青椒,當地老鄉擦兩下就當蘋果啃了。上海人深感不可思議。當地種植的幾百公頃大豆,是等枯黃後收割,而上海人常常摘了一鐵桶青毛豆,到馬廄抓一把鹽,就煮了吃。東北老鄉氣憤道:你們在破壞革命生產!你們到底是人?還是牲口啊?真好玩。吃的隔閡,畢竟最容易消除,一天要吃幾趟,有了交流比較,雙方很快接納了對方的口味。
隔閡是顯示有趣的,比如到廣州,我坐進計程車,滿耳粵語,根本聽不懂,但感覺我真正到了廣州了,什麼都不一樣,我很興奮,希望每個地方都不一樣才好,這是我的心情,如今大陸每個城市,差不多都講普通話,風景越來越一樣,舊房飛快拆除,新樓飛快建立,傳統舊影飛快撕去,擔心到哪一天,我就像一個舊蘇聯電影的醉鬼,晚上回家,誤入另一個一樣城市、另一座一樣的居民大樓、拿出一樣的鑰匙、開了一樣的門鎖、進入一樣的房間、坐下來看一樣的電視……。
所謂的隔閡,是需要時間,需要建立溫濕度管道那種、更為頻繁密集的互通,消弭的同時,也該產生新的隔閡吧。
此外的具體發現是:臺灣的餛鈍和上海完全不一樣。
臺灣有無數傳代的美食小館子,大陸也曾如此,消失多年,如今重建,不知是否可以傳代?媒體小記者這樣提問,也許,是真不清楚它們開開停停的原因,我曉得這種小館要傳代,舖面必須永久的屬於私有,否則是不可能的。
我一直的感覺是,最顯眼的隔閡,是繁、簡字體的隔閡。
真心希望這寶貴的隔閡,一直保存下去,才能真正顯露漢字的美麗。
*本文取自東美出版社《我們並不知道——金宇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