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專文:清風似友─盧梭、托爾斯泰、帕斯特納克三大手稿

2019-12-20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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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1910年,油畫《在晴園書房中工作的L. N. 托爾斯泰》(公有領域)

1909年~1910年,油畫《在晴園書房中工作的L. N. 托爾斯泰》(公有領域)

帕斯特納克很小就見過托爾斯泰,那是1894年的11月23日,他才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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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年方才跟年輕畫家——曾為《戰爭與和平》繪製插畫——列昂尼得‧帕斯特納克(Leonid Pasternak,1862~1945)相識的托爾斯泰,來到畫家家中作客:

……羅丁諾夫說我那天夜裏駭得又哭又叫,但音樂聲遏止了我的啜泣。當家母演奏完畢時,她過來安慰我。當時大廳裏滿是煙,鋼琴的紅木閃爍在燭光中,翼形的大鋼琴,黑得如同男士們的禮服。其中有幾位白髮老人,以後我和他們都非常熟識,常常見面,那便是畫家NN葛。尤其是家父常為其畫插圖的托爾斯泰,他經常是我家的座上客,而他的精神更是瀰漫在我們的家裏。

日後帕斯特納克在他的《自傳隨筆》如此回憶。

托爾斯泰顯然很喜歡老帕斯特納克,後來又邀請他為另一部小說《復活》繪製插畫,為了更深入瞭解小說場景,互相溝通,帕斯特納克全家專程拜訪托爾斯泰著名的莊園。那是1898年的事,8歲的帕斯特納克已將托爾斯泰視為偶像,是有著長長白髮的巨人。

1910年托爾斯泰病逝阿斯塔波沃(Astapovo)火車站,父親帶著年甫弱冠的帕斯特納克,搭乘夜車前去瞻仰托翁遺容,同時描繪遺像。「一個滿臉皺紋的小老人,只是托爾斯泰在許多作品中所描寫的幾十個人物之一。」巨人彷彿不見了,文學青年帕斯特納克沒想到的是托翁的人道主義精神早深植在他心中。60年後,他竟以小說《齊瓦哥醫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跨越托爾斯泰所沒能達成的事。

托爾斯泰當然沒剪過盧梭,他出生時,盧梭早過世50年,墓木已拱。

然而,人無法穿越,思想卻能超越時空限制。像盧梭這樣具有啟蒙意義的思想家,想不被影響,真的很困難!事實上,盧梭在《愛彌兒》所闡述的自然神論、自然教育論;《社會契約論》關於社會平等、人生而自由的觀念,構成了托爾斯泰思想體系的最重要部份。「盧梭與《福音》是影響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兩股力量。」托爾斯泰曾這樣說過,且認為每次閱讀盧梭都讓他感覺到精神的提昇。

據說,晚年的托爾斯泰奉盧梭為導師,整天都在胸前宛如掛十字架一般地掛著一枚繪有盧梭畫像的胸章。——1910年的阿斯塔波沃火車站,不知年輕的帕斯特納克看到了沒?

思想巨擘,文學家,波濤壯闊的時間長河一朵接一朵的巨大浪花。2019年的冬天,因為誠品╱掃葉工房╱澄定堂的緣份,盧梭、托爾斯泰、帕斯特納克三大手稿竟得以匯聚於台北,為即將熄燈的誠品敦南店祝福,也讓所有愛好閱讀的朋友親近目睹:

「清風似友」三大手稿展之盧梭手稿(1746~1778)

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生於日內瓦,卻在法國成名,他是啟蒙時代「百科全書派」的代表人物,具有多重創作面貌,他是音樂家、文學家、語言學家、憲法學家、政治哲學家、教育家、植物學家,甚至還是「夢想家」,他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社會契約論》影響及於法國大革命,型塑西方近代思潮,甚至連馬克思主義也不例外。其他著作,從《愛彌兒》、《懺悔錄》到《一個孤獨散步者的夢》至今受到讀者的喜愛。「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誰沒聽過呢?

此批手稿係盧梭為杜邦夫人(Madame Louise Dupin, 1706~1799)所做的女性研究,至今未曾面世,遑論公開展出。其中包括三部份:

1.論「一夫多妻制」(Poligamy),共6頁。盧梭透過歷史上女性權力演變,從包括巴比倫律法、雅典重婚、北美印地安人習俗中的女性地位論述「一夫多妻制」的成因與問題。

2.盧梭對宗教歷史的研究,共16頁。尤其關於女神、女祭司和古代女神的研究,其中特別指出希臘與羅馬人對於女性祭司職位的矛盾之處。

3.關於婦女狀況和權力的研究,以及從4世紀到16世紀羅馬公教教宗的歷史,共26頁。關於法蘭克王國建立之前的教會狀況,基督教傳入高盧之前的德魯伊婦女;西元第1到16世紀的宗教改革期間,婚姻、主教選舉、各種委員會決策等等相關紀錄。

這一批手稿,原為杜邦夫人舊藏,後轉入法國巴黎手稿博物館,最後為台灣「澄定堂」珍藏。盧梭思想的精深博大,上下縱橫於此顯露無疑,哲人沉思,跨越268年,橫空而現,珍稀可知也。

此批手稿係盧梭為杜邦夫人(Madame Louise Dupin, 1706~1799)所做的女性研究,至今未曾面世,遑論公開展出。(作者提供)
此批手稿係盧梭為杜邦夫人(Madame Louise Dupin, 1706~1799)所做的女性研究,至今未曾面世,遑論公開展出。(作者提供)

「清風似友」三大手稿展之托爾斯泰手稿(1893)

托爾斯泰(Lev Nikolayevich Tolstoy,1828~1910),俄國大文豪,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所作的統計,托爾斯泰的小說是除了《聖經》之外,最受讀者歡迎的世界經典名著。這些小說包括《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復活》。

托爾斯泰出身於貴族之家,家中莊園占地5000多畝。這一優渥出身卻不能讓托爾斯泰擺脫悽慘的童年命運:2歲喪母,9歲喪父,10歲祖母過世,14歲姑母也走了——撫養他的人一個接一個過世,讓他從小便深刻思索「愛、生命、死亡」,從而形成他的思想核心與寫作方向,最後成為一名「非暴力的基督教無政府主義者」和「教育改革家」。

關於他的文學成就,高爾基蓋棺論定:「不認識托爾斯泰者,不可能認識俄羅斯。」英國作家毛姆更把《戰爭與和平》列為世界上最偉大的長篇小說。他曾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卻從未獲獎,這也成為諾貝爾獎歷史上重大爭議之一。

晚年的托爾斯泰,恰逢俄國大革命前夕,目睹日益惡化的社會不平等現象而深感痛苦:「我們在貧困現象的環繞中過著豪華奢侈的生活,我越來越感到痛苦——幾乎是肉體的痛苦,而我又無法減少這種不平等現象。這就是我生活中隱藏著的悲劇因素。」

因為無法擺脫這一巨大的痛苦,他遂下定決心要放棄特權,放棄財產,放棄稿酬和版權,要離開「地主老爺的王國」,要「住在農舍裡」,成為一介平民。這一切,讓他的妻兒既無法理解又不能諒解,家庭矛盾日益尖銳。最後,82歲高齡的托爾斯泰離家出走,客死於一個小車站裡。他晚年所提倡的非暴力和和平主義,透過甘地,影響及於全世界,成為人類文明的最重要遺產。「瞭解一切,就會原諒一切。」他說。

托爾斯泰和他的手稿。(作者提供)
托爾斯泰和他的手稿。(作者提供)

1893年6月,托爾斯泰收到法國《評論之評論》(Revue des revues)編輯寄來左拉和小仲馬的講稿與文章,遂以俄文寫下〈論無為〉這一文稿,分別交給俄國期刋與《評論之評論》發表。法文譯稿交由Halpérine-Kaminsky處理。然而,刋出的文章慘不忍睹,似是從英文轉為法文者,托氏無法接受,表示不對法文版負任何文責。之後,托氏拿回譯稿,仔细修改調整,再寄回給譯者,交《都會論壇》(revue Cosmopolis)於1896年3月再次刊印。

這份手稿是譯者Halpérine-Kaminsky的法文譯文,最後一頁有托氏1893年給編輯Villot的註記,表示如果趕不上九月刋出,可寄給他再修訂,以便下一期使用。手稿中有托氏親筆修訂40多處,從個別文字到一或二行句子,共130多個字。托氏並於最後一頁簽名。這份手稿後來也被編入托氏的《論左拉、大小仲馬與莫泊桑》。

此手稿,原為法國巴黎手稿博物館舊藏,透過拍賣,目前為台灣「澄定堂」珍藏品。

「清風似友」三大手稿展之《齊瓦哥醫生》打字原稿(1948年)

帕斯特納克(Boris Leonidovich Pasternak,1890~1960),蘇聯天才詩人,卻以唯一長篇小說《齊瓦哥醫生》獲頒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在政治壓力之下,不得不拒領。

帕斯特納克生於舊俄,長於蘇聯。父親是畫家,母親是音樂家,從小就顯現創作才情,也以詩作闖蕩出一片天地。他一生追求真實,忠於文學。數度因不願表態,幾乎惹禍上身,卻因與史達林的神秘緣份方得以過關。二次大戰期間,他開始構思長篇小說,希望紀錄下他所歷經的革命前後的蘇聯,「把我最後的喜樂和瘋狂都傳達出來」。小說一再易稿改寫,他深知其中內容與時相忤,肯定不容於當道,難有機會出版,因此僅能藉由朗讀會、打字複寫方式,在朋友圈內低調流傳。

《齊瓦哥醫生》的內頁。(作者提供)
《齊瓦哥醫生》的內頁。(作者提供)

此一小說原名《男孩與女孩》,副標為《半世紀的日常生活場景》,1948年寫完四章後,方才定名為《齊瓦哥醫生》,「齊瓦哥」(zhivago)源自東正教的禱詞,意為「活生生的」。1955年小說終於完成,前後耗費超過10年的時光。此時史達林已死,赫魯雪夫執政,蘇聯相對「解凍」,他還是不看好小說的出版可能。

1956年暮春,義大利米蘭一家出版社的書探來到莫斯科近郊拜訪帕斯特納克,說服他把書稿交由該社出版,帕斯特納克不計可能的後果,同意將書稿交給書探,道別時還自嘲地說:「你就此受邀參加我的處決儀式。」1957年義大利文版《齊瓦哥醫生》問世,成為暢銷書,其後陸續在法國、德國、英國等地出版,俄文版則要到1958年9月才正式印行,10月,由於「在現代抒情詩和偉大的俄羅斯敘事文學領域中所取得的傑出成就」,帕斯特納克諾獲頒貝爾文學獎,被迫拒領後,在痛苦與孤寂中度過苦難一生的最後兩年,而於1960年5月因肺癌過世

此一書稿完成於1948年,複寫打字,共計177頁,書名頁標明:「莫斯科,1948年」,《齊瓦哥醫生》這一書名剛剛確認不久。原件來自於列寧格勒詩人謝爾蓋・斯帕斯基(Sergei Spassky,1898~1956)。很可能是作者在1948年間,透過另一著名女詩人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 1889~1966)轉贈的,其後流落法國,輾轉而為台灣「澄定堂」所收藏。隨附為其另一鋼筆信札與照片。

「這是《齊瓦哥醫生》,希望它有機會出現在世人眼前。」1956年交付書稿時,帕斯特納克諾曾這樣鄭重交待義大利書探,更早8年,當他一個字一個字打完這一稿本時,心裡也有這樣的渴望吧!

——烙印時代傷痕的文學手稿,一期一會,盼望與你相見!

盧梭、托爾斯泰、《齊瓦哥醫生》三大手稿特展

預展:12/21(六)~29(日)

地點:誠品敦南店二樓書區

*作者為作家,藏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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