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蓮娜握著我的手,無言地注視著前方。
暗巷的轉角處、飄浮的路燈下,一張張濃妝艷抹的面容,彷彿鬼魅般的蒼白,黑衣短裙下婀娜的身材、黑絲襪下的朦朧大腿,與上身金色的首飾互為輝映,有如一個個女巫,飄浮在末日的節奏裡,準備獵取最後的欲望。有些男人,狀似老年或者中年人,他們穿著短袖襯衫,西服長褲,就像尋常來家裡與父親聊天的長輩造型,徘徊了一陣子之後,他們互相打量,緩緩趨身向前,伸手與黑絲襪拍打肩膀,議論價格,有時互相調笑,喁喁私語,而後像一片沒有重量的影子般,一前一後,消失在暗巷深處。
「她們是在幹什麼?」愛蓮娜問。
「嗯,她們是流鶯,萬華一帶有不少,」我說:「好像是在談價格,談好就一起消失了。」
「她們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愛蓮娜皺著眉頭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說:「有時候我也很想知道,但我去找,她們一定不相信。你看,並沒有一個年輕人。何況,誰會對我說真話呢?」
「為什麼?」
「因為,在這樣的場合,有誰會說出真正的自己?說出來有什麼用呢?」我說。
愛蓮娜沉默了。她注視著我,表情認真有如想看透我的身體,進入內心,良久,終於說:「你跟我說的,是不是真正的你?」
「妳說,我有什麼必要騙妳?」我說。依舊直視著她的眼睛。
她瞇起了眼睛,彷彿在確認眼前所在的是什麼人,目光迷茫,而後環顧四周的場景,口氣有些悲傷地說:「你為什麼帶我到這裡來?」
「我也不知道。」我說,「或許只是想在妳去法國前,吃一些以後不會吃到的食物,讓妳記住這些味道,讓妳看看最傳統的生活吧。」我突然感到無由言說的傷感。「沒想到還有這些。」
我指著眼前的浮動的人影說:「以前我也沒注意到。」
「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卻想要看見真正的生活,可能嗎?」她悲傷地低聲說。
我沉默良久,想到自己的生活和有過的夢想,想到自己深深隱藏的內心,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寂寞。
我望著流鶯離去的地方,空白而黑暗的角落,而後想到自己生活的樣態,其實只是用另一種表象世界在隱藏內心,眼前所見的並非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應該是另外的樣子,那是沒有化妝的女人而不是流鶯,那是沒有霓虹燈的陽光下真實的城市,那是具有真正重量的人而不是影子。
我不知道如何說出口,只能沉默著,而後說:「我們隱藏太久了,已經忘記原來的樣子。但也許真正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不能說出真正的自己,又想要過真正的生活,但已經忘記原來的樣子。」
「真正的樣子是什麼?」愛蓮娜低聲問。
「我也不知道。」我說。
「我也不知道。」愛蓮娜低頭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