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蓮娜,這個只願告訴我外文名字(實際上是俄國名字)卻不願告訴我中文名字的中國女子,有高䠷而修長的身材,挺直的鼻子,南方溫潤的嘴唇,一雙善於舞蹈的長腿(那是經過拉長、緊縮、放鬆的訓練後才能呈現的有弧形線條的肌肉,力量全部顯現在其中)。現在,竟在萬華的夜市旁邊的小公園裡,站起身,慢慢地轉一圈身體,雙手緩緩舉高,再斜斜由兩側放下,彷彿蓮花飄落般地,輕動手指的弧度,讓手指像花瓣飄浮,游動,逐漸下移,直到小腹的地方,而後,這些花瓣又像被狂風吹起一般,向上飄蕩,隨風亂舞,跟著身體的旋轉節奏,轉動圈子,她的小腿肌膚在飛揚的裙裾下,拉緊而又放鬆,身體隨之有節奏地上下頓挫起伏,那手指的飄動也如花瓣般輕快,彷彿沒有重量一般。
「你說,像不像發條音樂盒上的芭蕾舞娃娃?」她自己快樂地笑了。
「說真的,很棒的感覺。」我認真地說,然而內心卻有一種悲哀。我多麼希可以為她打上最好的燈光,穿上美麗的舞衣,在許多人的面前表演,但我們只是待在城市邊緣的一個幽暗的小公園裡,互相觀看著。
愛蓮娜在我的身邊坐下來,輕微地喘著氣,為了跳舞而鬆開的頭髮,帶著一種汗水與香草混合的味道。
「下午洗過澡了嗎?」我問道。
「嗯,教課以後洗過澡了。」她說。
「難怪身上會有香味。」我說,側臉端詳著她。
「你真的是做雜誌的嗎?」她低頭想了一下,側著頭問道。
「不像嗎?」我說。
「不像。」她笑著說:「看你還聞得出我身上香草的味道,還有一副嬉皮的穿著,倒是比較像作家。不像那種記者之類的。」
我也笑起來,「本來想做的是另一個,但是實在找不到工作,生活困難,就只好做編輯了。妳猜,我本來想學的是什麼?」
「當畫家嗎?畫家當不成,只好搞雜誌?」她調侃地笑起來。
「如果可以畫看板也不錯,只是沒這個本錢。本來想做的是電影。」我說。「電影太複雜,劇本還要被審查,被政治管制,而且投資的都是黑道,太麻煩,我也沒有機會。」
「我看差不多,都是文化工作嘛!」她笑著說:「不過,它們現在都不真實。人生才不是這麼一回事,對不對?」
我不禁啞然失笑了。
「嗯,人生不是這麼一回事。」
萬華的小公園裡傳來一陣遙遠的吆喝:借過,借過。
我們同時抬起頭,原來夜已深沉。一個水果攤販正推著攤子回家,原本紅得鮮明的蕃茄和綠得發亮的芭樂失去光澤,燈光一盞一盞熄滅,只剩下中央一盞螢光小燈搖搖晃晃,像是山間的燈火般,映著傴僂的攤販身影,正在穿越城市的水泥叢林,以及叢林中未散的人群。
在幽暗的浮動燈影之間,那傴僂的交叉重疊的身影,竟然有山中岩石似的放大重量,令人有著難以言說的恐怖之感。彷彿世界和繁華可以就這樣消失無跡,在夜的黑色重量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