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專文:九天九夜─流放者的愛情

2016-12-25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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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者的愛情。

流放者的愛情。

我在一九八四年戒嚴時期的台北遇見了愛蓮娜,一個再過五天就要離開台灣到法國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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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在一家黨外雜誌工作,剛趕完一篇稿子,是關於作家江南在美國遭暗殺的評論。江南寫了《蔣經國傳》,即將出版前夕在家中遭槍殺。各方面都指向是政治謀殺,但台灣當局卻抵死不認。我收集一些海外報導,寫一篇超級辛辣的評論。雖然雜誌可能被查禁,但那有什麼關係?反正從台北重慶南路到高雄的地下書攤都會悄悄地賣,禁了賣得更好。

劉宜良寫《蔣經國傳》遭身之禍。
江南寫了《蔣經國傳》,即將出版前夕在家中遭槍殺。各方面都指向是政治謀殺,但台灣當局卻抵死不認。

熬了一夜,我疲憊地交了稿,中午小睡三個小時,才提早離開。

然而一走出公司,才發覺秋天的風,已悄悄地把街道吹得涼意沁人了。

行道樹的葉片在風中飄動翻飛,下午的明亮陽光打下來,葉片竟透明如綠色精靈,顯出近於逆光攝影的效果。風吹過我疲憊的眼睛、耳朵和腋下,吹過我抽菸過量的喉嚨,我竟然聞到嬰兒洗澡之後,身體撒上痱子粉的味道。淡淡的嬰兒乳香。

還記得昨晚深夜寫稿,窗外似乎下了一陣細雨。隔著成片的玻璃帷幕,聽不到雨聲,只見到水珠子在玻璃上一行一行無聲滑落。那時還起身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惘然傷感,想這人生,就一行一行寫著字,一天一天過去了。不料,一夕微雨,秋意就來了。

公車站牌下,一個女生打著陽傘,長裙微微飄逸;一隻貓跳過垃圾桶,回頭看一眼,漫不經心地沿著牆根走。對街那邊的站牌下,幾個女學生好像提早下課,吱吱喳喳地笑鬧著,但因為白色上衣配了淡藍裙子,感覺特別清爽。整個城市似乎從夏日的昏睡中醒來了。

由於熬夜,我忍不住在公車上睡著了。但因為怕過站,處於半睡半醒狀態。不知過了多久,夢中似乎傳來香草冰淇淋的味道,仔細聞了一聞,不是夢中的味道,而是座位旁邊,我睜開眼睛,一頭披肩的長髮竟然微微倚靠在自己的肩上,看來也是睡著了。

我定神看看,離自己的家還有很長的路,便想繼續睡,但香草的味道卻不斷傳來。又過了兩站,那女子突然醒來,驚惶地望向窗外,彷彿在看車行到何處。我於是說:「妳要坐到哪裡?」

「青年公園。」她說:「現在在哪裡?」

「還早,妳再睡吧?到站我再叫妳。」

她繼續睡著了。也是一個熬夜的人吧,我在心中想。

到站前,我叫醒了她。她張開眼望著我嫣然一笑,說了聲謝謝,便匆匆起身往門口走,但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說:「你要不要下車,去公園走走?」

我迷迷朦朦起身,在來不及想的剎那,就發現自己站在公園的綠蔭裡,跟著她的身影慢慢穿行。

公園裡有幾個母親帶著小孩在散步、放風箏、騎自行車,有些老人乾脆在樹下放上一把涼椅,躺著睡著了,旁邊有散落的武俠小說、果汁罐子。秋天的風使得風箏易於上天,下午的陽光也使得孩子的面容有著金色的明亮。她熟悉公園的每一個角落,像導遊般介紹各種設施,然後笑起來:「以後說不定這就是我的工作。」

「為什麼?妳是導遊嗎?」

「下星期二,我就要去法國了。」她快樂地說,「到時候,說不定會去當導遊兼差呢!」

「在巴黎嗎?」我問。

「嗯,聽說巴黎留學生常常做導遊兼差。」她說。

「你趕時間嗎?」她問。

「沒有,我熬夜趕工,剛剛忙完。沒有事了。」我說,「妳呢?」

「我住在附近,哥哥的家裡。他兒子一歲半左右,愛哭愛鬧,吵得要命,現在回去都沒地方躲啊。」聽起來像家常的抱怨,但笑起來像是一種邀約的暗示。

「那麼我們就相處到妳想回家的時候為止吧。」我笑了。

至於她叫什麼名字,「你就叫我Helena吧,是個法國名字,但原來是俄國人的名字,中文就不必說了。」她帶幾分豪邁地說。

前方不遠處,三個孩子正在擺弄一只風箏。那風箏可能是買來的,雖然翅膀夠大,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上不去。

「他們跑太慢了啦,當然上不去。」她看著有些急了。

終於,她再也忍不住了,去向那一群孩子借了那只風箏,拉開了線,就伸出長腿奔跑起來。雖然她不懂放風箏的訣竅,但因為速度還算快,總算慢慢升高。可是一旦她慢下來,風箏就緩緩地落了地。

她氣呼呼地說:「都是這風亂吹,把風箏吹下來了!」

我也忍不住了,決定示範給她看。告訴她風箏得逆風跑,才容易飛起來。初時風箏是飛上去了,她和孩子們一陣歡呼,但就在半空中,因為風向不定,竟然像飛機失事一樣直線墜落下來。

「哇~~啊~~」她和孩子們一陣失望的嘆息。

「沒關係,空氣中有亂流,飛機都會失事,何況風箏!」我安慰她。經過兩次試飛,風箏終於飛上天了。愈飛愈高,在孩子們忍不住的鼓掌叫好聲中,我把線交還給他們。

她終於鬆了一口氣:說「哈哈哈,幸好你沒有在小孩子面前漏氣。」

望著那一只高飛起來的風箏,我忽然有一種從昨夜高度緊繃的政治氛圍下解脫出來的感覺,開心地笑了。

「妳怎麼在車上睡著了?」我們在樹下坐定後,秋風一陣陣吹來,柔軟的風使我感到熬夜後的疲倦,不禁問道。

愛蓮娜笑起來反問道:「你怎麼也睡著了?」

「熬夜寫稿。」我把自己在雜誌社處理江南的故事簡單說了一下:「很像電影哦,美國,作家,黑道,暗殺,蔣經國,政治陰謀……。」

「好麻煩的政治啊,難怪你這麼累。」她對政治事件有點隔閡,只是憑著一種母性的感覺在說話。「你這樣寫作,會不會惹上麻煩?像美國那個作家一樣?」

「應該不會吧?我們太小隻了,還不值得他們動手呢。」我笑說。「那妳呢?」

「昨天晚上沒睡好,上午去上課,教舞,身體累壞了。」她笑得有些傷感地說:「最後一次上課。大家都依依不捨,才這麼晚回來。」

「妳教什麼舞?」

「主要是芭蕾。有時候教小孩子現代舞。」

「哇,好厲害。」我望著她漂亮挺直的身材說:「妳怎麼不怕在車上睡著了過站?」

「不會,我自己會醒來。」

「難道不怕在車上睡著有點危險嗎?」

「當然不怕。因為我選擇坐在一個睡著的人旁邊。」她狡黠地望著我。

在青年公園的樹蔭下,我無法抵抗微風的吹拂,睡意的侵襲,眼皮漸漸矇矓。愛蓮娜笑著說:「現在換你睡一下吧。我在這裡吹吹風,你睡吧,不會有危險。」

我把背包當枕頭,只看一眼天空中飄動搖晃的葉片,不到一秒鐘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葉子的顏色變濃了,天空逐漸轉為海藍色,夜正在溫柔地降臨。

我沒作聲,靜靜看著愛蓮娜。她的五官鮮明,鼻樑秀直,帶一點英挺氣,可她的嘴唇柔軟濕潤,上唇的中間還有一顆小珠子般的唇尖,無論怎麼說,也是一個美人。她不知道我已經醒來,只安靜看著遠方,寂寞的眼神裡,分明有深深的心事。我知道那不是初相識的我能觸及的地方,只能輕聲問:「想什麼?」

「沒有。」她回過神來,嫣然一笑:「你睡著的時候,像一個小孩子。」她撫弄著我的頭髮說。

「睡了很久嗎?」

「沒有,只有一下子。你是淺眠的人。」她說。

「我從來不曾這樣,睡在一個女生的懷裡呢。」我回想著,卻不敢說出口,怕她覺得我在撒嬌,太幼稚了,便笑望著她。

她彷彿感覺到我有點恍惚地笑,可能在想什麼,卻不想問,便誇張地叫道:「啊,肚子好餓了!」

我提議去附近吃晚餐。愛蓮娜覺得每天都在這附近活動,非常膩,要我想個好玩的地方。

我說,既然妳要離開了,就帶妳去吃台灣最傳統的小吃,妳再也吃不到的那一種;看台灣最古老的廟宇,可以為妳祈福的那一種神明吧。

我帶她到萬華龍山寺對面的夜市。那裡有全台灣最道地的小吃。台南的碗粿一碗一碗,排成像一座小山,虱目魚湯味道清淡,配上嫩薑絲,鮮美可口;炒鱔魚的大火爆炒充滿香味;炒冰的綜合口味顏色繽紛;還有萬華戲院小巷子裡的胡椒餅,隨時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候開烤爐的剎那,飄出不可思議的香氣。

她讚嘆著直說,沒想到這裡有這麼多厲害的口味。以後一定會先想念這裡。

我帶著她去逛龍山寺。蠟燭飄忽的光,照亮幽暗的龍柱,鐵鑄大香爐香火繚繞,神像被香火燻了幾百年,臉色幽黑如墨,幾個婦人在迴廊邊默默唸經,老人家坐在廟埕的長凳上抽菸聊天。這是台北開城的老地方。我說著,幫她買了一束香。我陪她站在觀世音菩薩前虔誠的拜拜。一個即將離開家鄉的孩子,祈求神明的保佑和祝福。願她遠行平安,異國安心。我在心中說。

她的唇角輕輕抿動,閉著眼睛默然許久,彷彿在訴說一個私密的故事。我問她有沒有許願,她笑而不答。

順著龍山寺的路,我們走到老松國小對面的舊貨商場。看那兒越戰美國大兵的遺留物品如軍大衣、水壺、迷彩裝等,雖然越戰已經結束多年,但戰爭殘留的物品還存在,它變成一種流行、一種青年文化。她東摸摸,西看看,只是淡淡地瞧一下,然後說:「其實我討厭戰爭,這些東西好像還帶著戰爭的味道呢!」

「美國嬉皮都穿著這種軍大衣去唱反戰歌曲,電影裡面也很流行哦。」

「可這種戰場不要的舊衣服,還是有點可怕。」她笑笑地說。

「沒關係啦,今年已經是一九八四年,是喬治歐威爾的時代。」我笑了起來:「老大哥的年代。」我們走出舊貨商場。閒散地在幾家自行車店的外面逛。

這裡是台北有名的「賊仔市」,偷單車的人會來這裡銷贓,想買二手車的人也會來這裡找便宜貨。跟義大利差不多。我邊走邊介紹。

她興趣不高,有些累了,然而並沒有想回去的意思。她不說,我就陪著。

我們信步來到一個小小的三角公園裡。小公園被包圍在夜市、攤販、路燈、流鶯、老人、檳榔的味道、啤酒的味道、酒醉者嘔吐的酸味、香腸攤販的香味、水果的芬芳、鹽酥雞的胡椒味……之中。

愛蓮娜走累了,想要找一個可以坐下的地方,而小公園裡還有樹影和涼亭,雖然各種聲音、光影、味覺不斷傳來,但終究是比較安靜的地方。在這個世界裡,我們似乎再沒有地方可去,只能瑟縮在小小的角落。我去買了兩杯愛玉冰。只有台灣才有的,我向她說。

我們默默地吸著愛玉冰涼的味道。柔滑的細細的顆粒,慢慢滑過舌尖,酸酸的檸檬的滋味,和秋天的氣息,非常搭配。

「芭蕾舞好玩嗎?」我低頭望著她挺拔修長的小腿,在涼鞋下顯得堅實的腳趾頭,忍不住這樣問她。

愛蓮娜皺著眉頭,斜睨眼睛望著我,不解地問道:「你覺得那只是好玩嗎?」

「啊,不是的。我只是想說,我曾看過芭蕾舞,在一個發條的音樂盒子上。雖然是很簡單的動作,卻讓我著迷的。」

她笑了起來,有些認真地說:「你其實應該知道,芭蕾是非常嚴格訓練出來的,一切的肢體動作,都必須經過設計訓練,那是把人的身體與土地的關係,放到一種極限,讓人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彷彿要飛離開這個世界,飛到天空中。你想,只有用一個腳趾頭,來對抗地心引力。」

「我想,」我故做比較慎重的樣子,用緩慢的口氣說:「我可以理解,我們活在一個不自由的世界,所以期望於自由。」

我看見她眼神有些不以為然,似乎對我故做的抽象不滿意,但仍不屈不撓地說:「重要的是讓人飛離這個有限的、無聊的世界,一個遙遠的願望。想當小鳥吧!」

她笑了起來。「不一樣的。你看。」她說,而後起身。

愛蓮娜,這個只願告訴我外文名字(實際上是俄國名字)卻不願告訴我中文名字的中國女子,有高䠷而修長的身材,挺直的鼻子,南方溫潤的嘴唇,一雙善於舞蹈的長腿(那是經過拉長、緊縮、放鬆的訓練後才能呈現的有弧形線條的肌肉,力量全部顯現在其中)。現在,竟在萬華的夜市旁邊的小公園裡,站起身,慢慢地轉一圈身體,雙手緩緩舉高,再斜斜由兩側放下,彷彿蓮花飄落般地,輕動手指的弧度,讓手指像花瓣飄浮,游動,逐漸下移,直到小腹的地方,而後,這些花瓣又像被狂風吹起一般,向上飄蕩,隨風亂舞,跟著身體的旋轉節奏,轉動圈子,她的小腿肌膚在飛揚的裙裾下,拉緊而又放鬆,身體隨之有節奏地上下頓挫起伏,那手指的飄動也如花瓣般輕快,彷彿沒有重量一般。

「你說,像不像發條音樂盒上的芭蕾舞娃娃?」她自己快樂地笑了。

「說真的,很棒的感覺。」我認真地說,然而內心卻有一種悲哀。我多麼希可以為她打上最好的燈光,穿上美麗的舞衣,在許多人的面前表演,但我們只是待在城市邊緣的一個幽暗的小公園裡,互相觀看著。

愛蓮娜在我的身邊坐下來,輕微地喘著氣,為了跳舞而鬆開的頭髮,帶著一種汗水與香草混合的味道。

「下午洗過澡了嗎?」我問道。

「嗯,教課以後洗過澡了。」她說。

「難怪身上會有香味。」我說,側臉端詳著她。

「你真的是做雜誌的嗎?」她低頭想了一下,側著頭問道。

「不像嗎?」我說。

「不像。」她笑著說:「看你還聞得出我身上香草的味道,還有一副嬉皮的穿著,倒是比較像作家。不像那種記者之類的。」

我也笑起來,「本來想做的是另一個,但是實在找不到工作,生活困難,就只好做編輯了。妳猜,我本來想學的是什麼?」

「當畫家嗎?畫家當不成,只好搞雜誌?」她調侃地笑起來。

「如果可以畫看板也不錯,只是沒這個本錢。本來想做的是電影。」我說。「電影太複雜,劇本還要被審查,被政治管制,而且投資的都是黑道,太麻煩,我也沒有機會。」

「我看差不多,都是文化工作嘛!」她笑著說:「不過,它們現在都不真實。人生才不是這麼一回事,對不對?」

我不禁啞然失笑了。

「嗯,人生不是這麼一回事。」

萬華的小公園裡傳來一陣遙遠的吆喝:借過,借過。

我們同時抬起頭,原來夜已深沉。一個水果攤販正推著攤子回家,原本紅得鮮明的蕃茄和綠得發亮的芭樂失去光澤,燈光一盞一盞熄滅,只剩下中央一盞螢光小燈搖搖晃晃,像是山間的燈火般,映著傴僂的攤販身影,正在穿越城市的水泥叢林,以及叢林中未散的人群。

在幽暗的浮動燈影之間,那傴僂的交叉重疊的身影,竟然有山中岩石似的放大重量,令人有著難以言說的恐怖之感。彷彿世界和繁華可以就這樣消失無跡,在夜的黑色重量裡。

愛蓮娜握著我的手,無言地注視著前方。

暗巷的轉角處、飄浮的路燈下,一張張濃妝艷抹的面容,彷彿鬼魅般的蒼白,黑衣短裙下婀娜的身材、黑絲襪下的朦朧大腿,與上身金色的首飾互為輝映,有如一個個女巫,飄浮在末日的節奏裡,準備獵取最後的欲望。有些男人,狀似老年或者中年人,他們穿著短袖襯衫,西服長褲,就像尋常來家裡與父親聊天的長輩造型,徘徊了一陣子之後,他們互相打量,緩緩趨身向前,伸手與黑絲襪拍打肩膀,議論價格,有時互相調笑,喁喁私語,而後像一片沒有重量的影子般,一前一後,消失在暗巷深處。

「她們是在幹什麼?」愛蓮娜問。

「嗯,她們是流鶯,萬華一帶有不少,」我說:「好像是在談價格,談好就一起消失了。」

「她們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愛蓮娜皺著眉頭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說:「有時候我也很想知道,但我去找,她們一定不相信。你看,並沒有一個年輕人。何況,誰會對我說真話呢?」

「為什麼?」

「因為,在這樣的場合,有誰會說出真正的自己?說出來有什麼用呢?」我說。

愛蓮娜沉默了。她注視著我,表情認真有如想看透我的身體,進入內心,良久,終於說:「你跟我說的,是不是真正的你?」

「妳說,我有什麼必要騙妳?」我說。依舊直視著她的眼睛。

她瞇起了眼睛,彷彿在確認眼前所在的是什麼人,目光迷茫,而後環顧四周的場景,口氣有些悲傷地說:「你為什麼帶我到這裡來?」

「我也不知道。」我說,「或許只是想在妳去法國前,吃一些以後不會吃到的食物,讓妳記住這些味道,讓妳看看最傳統的生活吧。」我突然感到無由言說的傷感。「沒想到還有這些。」

我指著眼前的浮動的人影說:「以前我也沒注意到。」

「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卻想要看見真正的生活,可能嗎?」她悲傷地低聲說。

我沉默良久,想到自己的生活和有過的夢想,想到自己深深隱藏的內心,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寂寞。

我望著流鶯離去的地方,空白而黑暗的角落,而後想到自己生活的樣態,其實只是用另一種表象世界在隱藏內心,眼前所見的並非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應該是另外的樣子,那是沒有化妝的女人而不是流鶯,那是沒有霓虹燈的陽光下真實的城市,那是具有真正重量的人而不是影子。

我不知道如何說出口,只能沉默著,而後說:「我們隱藏太久了,已經忘記原來的樣子。但也許真正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不能說出真正的自己,又想要過真正的生活,但已經忘記原來的樣子。」

「真正的樣子是什麼?」愛蓮娜低聲問。

「我也不知道。」我說。

「我也不知道。」愛蓮娜低頭不作聲。

「妳什麼時候走?」

「還早吧,我們再坐一下。」

「我是指去法國。」

「下個星期。」她動了動指頭,說:「還有五天。」

「要去多久?」

「不知道。也許就不再回來了。」她望著遠方,市街閃爍的燈影,「我看不出活在這裡有什麼希望。」她寂寞地說。

「為什麼?」

「你知道,我是跳舞的人,跳舞的人是靠著一種節奏,一種Tune,一種Tempo,但是在這兒,我實在找不出Tempo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要扮演什麼角色,我不知道自己要的Tune是什麼。」愛蓮娜說。

「我們活在一個沒有調子的地方。因為整個調子都亂了吧。」

她坐在石椅子上,沉默地望著夜色把這昏昏然的城市淹沒。

「抱我一下下,好不好?」許久以後,她安靜地說。

我輕輕地抱著她,吻著她的柔軟的唇,過了一會兒,卻覺得有一點冰涼的鹹鹹的液體,慢慢滑入我的唇邊。

午夜的萬華小旅館帶著一種古老的頹廢氣味。彷彿有無數男人和女人用溼淋淋的赤腳,從浴室走到白色的床單前,在暗紅的地毯上走過,留下永難消散的水氣,慢慢地沉浸出一種肉體和物質在時間中逐漸衰朽的微生物,像埋藏在熱帶雨林中的枯枝敗葉,以及不斷粗壯生長的藤蔓,交纏重疊,不斷腐爛死亡。但終究帶著熱帶的生之難以遏止的慾望。

蒸騰的生和熱烈的死之氣味。

我是在愛蓮娜進浴室洗澡時,才真正注視這裡的環境的。剛剛進來時,旅館的服務生帶著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彷彿有幾分懷疑,不知是我們的樣子看起來有些膽怯,或是不像外面的流鶯男女。中年的媽媽桑帶著我們走過磨石子樓梯,到三樓的房間。

夜已深沉,愛蓮娜有些緊張,雙手握住我的手臂,微微用力,跟著走到房間,直到服務生離開,她才放鬆,坐到沙發上,喝了一口水。我們在曖昧的陌生環境中,用陌生的眼神互相注視著,她刻意做出自在的樣子,笑了笑,起身說:「我去沖個涼。」

隔著淡茶色玻璃,各種霓虹燈閃爍的光影,在粉紅色魚紋壁紙上無聲地明滅。有時藍色,有時紅色,有時是幾種顏色互相揉合,像電影光柱。我恍惚看著,突然想起小時候在鄉下看電影,放映前那無邊的黑暗在光柱射出時,整個電影院剎那放出光明,而看電影的人的面容便隨著電影銀幕的明暗而變幻了各種顏色。

愛蓮娜的赤裸身體就是在這樣的變幻中,走出浴室。

她修長的身體帶著秋天似的涼涼的水氣。外面的霓虹燈把紅色、藍色、紫色的光影,打在她的身上,變幻著顏色,向我走來。我彷彿看見一隻敏捷的豹子,安靜地在黑暗中移動。

「洗冷水嗎?」我摸著她的背問。她的身體涼冷光滑有如冰過的杯子。

「嗯,習慣了。」她仰頭說。然後順著我的目光看見自己身體變幻的色澤光影,藍色的身軀剎那轉為紅色,而後又是紫色,令她恍惚。

「好像電影的感覺。」我說。

「去沖個涼吧!」她醒來似地說著,自去窗前拉上窗帘,而後鑽入被單裡。

「你是一個愛幻想的大孩子。」洗過澡後,她把我抱在胸前,輕輕地撫著背說。「怎麼會去弄雜誌呢?」她感嘆說。

那時,我突然明白了,以後一定會想念這個女子,只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便翻過身,把她抱在胸前問:「妳真的不回來了嗎?」她一邊在我胸口劃著圓圈,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大,一邊像小動物玩耍一般,輕咬著我的臂膀。

「以後我會想念妳的,無論妳在什麼地方。」我說。

她本來輕輕咬著我的肩膀,忽然再用力一些。我感到微微疼痛,就把舌頭滑過她的耳朵,報復般地輕咬著。她嚶嚀一聲,更加地用力了……。

激烈如同熱帶藤蔓互相糾纏的做愛之後,她安靜地伏在胸前,方才有力夾緊的腿放在我的小腹上。沒蓋被子的她的肌膚,汗珠濕潤,觸感冰涼,有如冰過的玻璃杯。光滑細緻的水晶。

「我的男朋友在法國,這次去法國是準備結婚的。」也許是做愛後的疲憊與傷感讓人安靜下來,想到遙遠的過去與未來,沉默一陣子之後,她說。

「他並不打算來台灣定居,我大概也不會回來了。」她依舊那樣劃著圓圈的手停了下來,在心窩的地方用指甲輕輕劃一道直線,說:「你會生氣嗎?我現在才告訴你。」

「不會。我知道,我們大概不會再見面了。」我說。而後撫著她的頭髮,在滑過面頰時,竟覺得濕潤,是眼淚了嗎?我沒說什麼,只是撫著她的臉。

她用濕濕的手指,握著我的手,另一手依舊在胸前劃著。「其實我的男朋友不希望我繼續跳舞,他希望我到巴黎去跟他結婚,過著單純的生活。一個法國的家庭主婦,他從東方帶回來的中國女人……。但我實在不甘心。」

「妳喜歡單純的生活,還是跳舞的生活?」

「嗯,從小我就是班上跳得最好的人,老師、同學都一直鼓勵我跳舞,像個小公主一樣,校長、老師、媽媽都最疼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最好的。但是長大以後才知道,跳舞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你要會跳舞之外,還要宣傳自己,還要會找到贊助,還要會和媒體打交道,而且跳舞是有生命週期的,等到年紀大了,身體自然會衰退,僵硬,如果沒有不斷訓練,舞蹈的生命就結束了。活著,好像是在和自己的身體對抗,我的老師,一輩子都在跳舞。但她又有什麼希望呢?」她有些激動起來。

「她的丈夫是一個文學作家,卻被牽連變成政治犯,流放回去大陸。她自己帶著孩子,這樣過了一生。好可憐!」她嘆息著。

「從日據時期開始,她就是最好的Dancer,最棒的一個。但國民黨來了之後,他們整個家庭就被拆散了,她一直被壓著,不許演出。後來開放一點,又不許宣傳。除了教舞之外,她也沒有別的事。一生就這樣,被政治壓死了。我的一輩子,難道要跟她一樣?人的一生就這樣荒廢下去,沒有一點希望嗎?」

「我聽過她的故事。」我回應說。

「平常你們只看見那些舞蹈明星在那裡跳,好像全台灣就只有那幾個人,但他們只是有更多機會去宣傳而已。」激動地說著,她突然望著我說:「你知道嗎?我實在很怕,怕自己以後的命運,跟老師一樣,即使再有才華,又能怎麼樣?你要被壓一輩子啊,我不要這樣!」她深深的喘息著。

她終於安靜下來,彷彿已經斷念似地:「我不甘心,不要這樣過一輩子!但我找不到出路。」這樣激烈的話,她用安安靜靜語氣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愛不愛那個法國人。但我不知道除了這樣,我怎麼逃離這種悶死人的地方。下午,我看著你睡著了,突然想到以後再也不會見面,心裡好悲傷。可能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這裡的一切,也包括你,還有眼前所見的一切,再也不會見面了……。」拭去淚痕的面頰上,她的臉更為明亮坦然地望著我。

「對不起哦,真的可能不是為了你……。」她歉意地笑了。

我無言地聽著,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說:「沒關係。我也覺得是在跟妳告別的。」

「我不知道。」她溫柔地說:「也許是捨不得這裡,也許是因為你,才捨不得,我也不知道。其實去巴黎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改變自己的生命。我不想這樣活一輩子。我只能離開,去遠遠的地方。」她仰起頭,望著我說:「你真的甘心這樣過一輩子嗎?」

我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沒有機會。自己也不積極要走。說真的,我只希望留下來,看到最後,看到結局,我要看到它倒下去。」

「你也太天真了,不知道會不會有那一天哪。」她笑了起來,問道:「你小時候想做什麼?」

「小時候,我太喜歡看電影了,但又沒有錢,只能偷偷躲在電影院外面的角落裡,等電影快散場時,趁守門人打開大門的剎那,溜進去,看最後的五分鐘。有時候,我還會在電影院的後巷裡撿到膠卷,一連好幾十格的電影膠卷,都是一樣的動作,後來才知道電影每秒走二十四格,難怪每一個格子都一樣。長大以後,我的願望是拍電影。」

「為什麼沒學?」她問。

「因為家裡害怕,電影是我們鄉下從來沒有看過的東西,爸媽當然不希望我去學。他們說,學戲劇,難道要去唱歌仔戲?你呀,長大以後只能去幫楊麗花拿旗子。你知道嗎?就是在楊麗花後面搖旗子,跑龍套的那種人。」我說。愛蓮娜笑了起來,她說:「看來我比你幸運多了。」

「後來我只好學傳播。」我說,「不過,我本性難改,大學時代還是去拍實驗電影。我們幾個人,去借了一架八釐米,到彰化鄉下海邊拍記錄片,記錄漁民如何養殖蚵仔。妳知道嗎?海邊的蚵仔收取時,都是把牛車直接開到海裡,把養殖蚵仔整個收回來。那牛車進入海裡,是在退潮開始時,海水還很高,整條牛只剩下一個頭在海面上,汪洋大海之中,真是有『泥牛入海』的感覺。太震撼了。我們拚命拍牛,想要拍出牛的強韌生命力,從陸地到海洋,一直拍牛。結果妳猜拍出什麼?」

她笑著說:「拍出什麼?」

「拿回來台北沖洗後,邀請朋友一齊觀賞,一放映,得到的答案是,原來我們是到海邊去拍『牛是如何走路的』。因為整部片子,最多的是牛。所以變成動物奇觀了。這是一部生態電影。」

愛蓮娜笑了一陣子,嘆息說:「其實你現在也可以去拍,反正八釐米也不貴。何必一定是拍電影呢?自己拍拍也很高興,不是嗎?為什麼我們要符合別人的Tempo在活?」

沉默許久,我終於承認說:「為什麼我沒有想到呢?」愛蓮娜也沉默著,彷彿在想什麼。我說:「愛蓮娜,其實妳有沒有結婚,都可以跳舞對不對?何必一定要成為芭蕾舞星呢?何必要成為瑪莎.葛蘭姆呢?如果我們能夠快樂的話?或者我們可以為自己而活。」

愛蓮娜沉默著,安靜地說:「我也是這麼想。但總是害怕,好像只是自己一個人這樣。也許我可以先到法國學舞,等到高興了再結婚。或者,即使結婚了,也可以繼續跳舞,只要快樂就好。為什麼要成為明星呢?為什麼人一定要為別人而活?」她安靜地偎在我的胸前,劃著圓圈,或者是劃著問號,已難以分辨。「只要我們能夠快樂的話。」她低聲喃喃著。

「有時候,生命只能是這樣。失去一些,但也得到一些。我們在找自己應該活著的Tempo ,但這個世界不見得存在。我們像個發條芭蕾舞娃娃,只要一轉動,就旋啊旋的,轉個不停。不知道為誰在跳舞。」

當我們再度做愛時,黎明已經快要來臨。窗外漸漸有甦醒的車聲和人聲,窗帘上有一絲灰濛濛的光,從邊緣透進來。愛蓮娜的身體溫柔地應和著,不再是方才那種狂烈的互相需要,而是像藤蔓的緩慢生長一般,帶有纏綿的意緒。

「你慢慢動好嗎?我不想那麼快高潮,放在我身體裡面,我真希望它永遠在我身體裡面。永遠不要離開。」愛蓮娜喘息著說。

我知道,那是告別的音樂,告別的節奏,在一絲黎明的蒼白光線中,有些微的涼意,秋天已經來臨了。

我彷彿看見她獨自走在法國冬日的街道,那種孤單和涼意,像楚浮電影裡的一個場景。

「我會想念妳。」我說。

「我也會想念你。」愛蓮娜說。

萬華早晨七點的街道,仍舊有人在一些小攤子上喝酒。這個台北最老的市集,有南部來賣早市的批發菜販子,有剛剛醒來的勞動者,有一夜未眠的酒鬼,有剛剛下了班的酒店小姐來吃稀飯,有台北底層脈動的聲音。

街道上有散落的酒瓶,像是許多人的腳印雜沓踩過,踢過,留下這散落如同各自複雜心事的被遺棄的酒瓶,在垃圾堆中橫陳。小攤子上放著沈文程的流行歌曲:「心事若無說出來,有誰人會知,有時陣想要說出,滿腹的悲哀……。」

老闆賣的是一些米苔目湯、鹹粥和一點小菜。它的牆上貼滿半裸體、甚至全裸的海報,那是萬華附近城鎮小電影院或劇院演出歌舞秀與牛肉場的海報。

我站在一家小攤子前指給愛蓮娜觀賞,上面寫著「噴火女郎費雯麗精彩演出」、「肉彈馬夢露處女秀,鮮嫩嫩身材,火辣辣演出」其它諸如菲律賓女郎、異國秀等,都冠上西洋電影中著名女明星的譯名。那些高貴女明星的名字以斗大的字體寫在這樣的粗糙的色情海報上,再配上乳房豐滿、衣衫半掩、下體微開的噴火照片,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荒誕與趣味。在這裡,費雯麗和米酒、馬夢露和滷肉飯、噴火大腿與紅燒豆腐,再加上老闆濁黃的眼睛、醉酒未醒的食客、散落的酒瓶、萬華老舊的市街等等,自然融合成一體。

「少年仔,看啥?來吃鹹粥啦!」老闆在熱氣蒸騰的一大鍋鹹粥前口氣並不友善地喊著。兩個喝酒的老人回頭看著我們,眼神充滿「你是另一國的人」的神色,這麼早就帶著年輕女子在這裡出現,幾乎是不曾有過的吧,看來他們是在趕人了。愛蓮娜緊張地挽起我的手轉頭就走。

「拍電影哩!妳叫我拍電影?」我笑著對愛蓮娜說:「電影院都在放這種片子,費雯麗都出來跳脫衣舞了。妳說,我們一個想拍電影,一個要跳舞,有什麼希望?如果有一天讓我拍電影,我一定先拍一部名叫〈地瓜A早餐〉的電影,和〈第凡內早餐〉來比一比。」

愛蓮娜笑著伸出了手,說:「來猜拳。」

「幹嘛?」我問。

「誰猜輸了,就要犧牲去成全另一個人的願望。」

「怎麼成全?」

「如果我輸了,我就去跳脫衣舞,賺錢讓你拍電影,如果你輸了,就去拍小電影,讓我去跳芭蕾舞和現代舞。」她說。

「如果拍小電影也賠錢怎麼辦?」我說。

「那你只能去當脫衣舞的道具了。」她笑著說。

「當妳的道具好不好?」我抱著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低聲說。她自己也害羞起來,搥了一下我的胸口,低頭挽著我的手臂。

龍山寺旁有賣稀飯和滷肉飯的路邊攤。攤子上已有不少早起去附近大市場批發的菜販子,正大口大口地扒著滷肉飯,非常好吃的樣子。一對年輕夫婦忙碌地招呼客人,旁邊放著一個小小的推車式嬰兒床,床上不足數月、面容紅通通的嬰兒還在熟睡中。

因為一夜未眠,也許是我們眼睛有些浮腫,看起來像是熬夜的模樣,老板善意地說:「喝苦瓜排骨湯比較降火。」

「嗯。」我說:「小孩幾歲了?」我指了指嬰兒床。

「才幾個月大,家裡沒有人照顧,怕他醒來,只好帶來這裡。」婦人說。丈夫回頭端來湯。

「在路邊,這麼吵,不怕他醒來嗎?」我說。因為這時旁邊正好有一輛載著果菜的批發大卡車經過。

「沒辦法,沒有人照顧。我們從下港來台北,家裡又沒有老大人,只好自己帶。反正辛苦也只是一個上午。」丈夫善良的面容說。

「剛開始,他還會被吵醒,現在習慣了,在家裡沒有聲音,反而不好睡呢!」婦人微笑望著丈夫說:「苦幾年,生活安定下來,孩子大了就好了。」

愛蓮娜有些出神地看著他們,而後低頭喝湯。

「其實像他們這樣,或許才是真正的生活。用自己的力量真正的活著。」吃過後,愛蓮娜在走向車站時,溫柔地挽著我的手臂,像個小婦人的模樣。

「我們也應該這樣,首先要好好地生活下去啊!」我說。

在車站等候時,愛蓮娜安靜地撫摩著我的手臂,又伸手在我的背上拍了拍,說:「要快樂一點。」彷彿這種纏綿的感覺也是一種告別。

我恍惚明白,人之所以敢於坦白,無所畏懼地說出自己,也許是因為以後再也不會見面了。那便是我們能夠互相誠實、坦白相知的原因。因為告別,終於可以真實,但也因為真實,我們註定無法成為現實的情人。

我安靜地看見自己和她,在遙遠的某一點上,各自站在陌生的土地,孤獨飄蕩,不知所終。我笑著對她說:「妳也要快樂一點。」而後抱緊一下她的身體。

「可以再轉個身跳一下嗎?」我問。

她看看身邊等候公車的學生,又看看身後的戲院廣告,無言地退後一步,輕輕以舞蹈的姿勢,單腿轉個身,左小腿先是彎起來,而後放直,無視於旁人,微笑看著我,靠近我身邊,緊緊抱一下,也許有五秒鐘,或者更長,我不知道,直到她說:「該走了。」。

一輛計程車停下來,我摸摸她的頭,說:「我會想念真正的妳。真的。」然後,突然想到再見的法文,便對她說:「Au revoir!」

她有些驚訝地笑起來。「Au revoir!」她凝視著我的眼睛,用手輕撫一下我的臉,低聲說。而後用無比溫柔、令人傷感的笑容,在秋日早晨涼涼的風中,無比燦爛的陽光裡,揮揮手,進入了計程車,從我的生命中,永遠消失。

楊渡和他的新著《九天九夜》(南方家園)
楊渡和他的新著《九天九夜》(南方家園)

*作者為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最新小說《九天九夜》(南方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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