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為了真理而犧牲:《烽火中的大愛》選摘(1)

2019-11-2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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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夏,小龍台大畢業,依法服兵役一年。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他竟然被選上當憲兵,還擔任副排長!台灣青年服兵役能當上威風的憲兵,多半是有「背景」的子弟的特權,他怎能當上憲兵始終是個謎。那一年的軍中生活,他每一分鐘都在神經緊繃的狀態,夜裡睡覺也不安穩,唯恐說夢話被同寢室的人聽見,洩漏了「匪諜兒子」的身分。有兩次任務對他是極困難的考驗:一次是要他帶上一小隊伍執行槍決人犯,還好後來取消成命,如果真的親赴現場,難說會不會崩潰。另一次是蔣經國從美國回來,小龍的連隊奉派去松山機場擔任接機護送的任務。小蔣那次赴美,在紐約遭到黃文雄、鄭自才刺殺,倖得逃命,驚魂未定,警備特別森嚴。當他近距離看到小蔣,舉槍射擊的念頭揮之不去。但他知道:自己腰間的槍枝,第一顆子彈是空包彈,他射出那一槍,對方安然無恙,自己則會立刻被制伏在地,然後無數無辜的人都會倒楣。他把汗涔涔的手從腰間撤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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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龍以優異的成績獲得美國普度大學全額獎學金。一九七○年九月,身上帶著張元凱夫婦給他做盤纏的兩百元美金(一個月後他收到第一張獎學金支票時就把這筆錢寄回去了),與我一起離開台灣赴美留學。他怎能安度層層關卡出國,就跟當上憲兵一樣,也始終是一個謎。我們上機的那天,他極度緊張、惴惴不安,深恐無法過關出境,或是在登機的前一刻被攔下來;甚至飛機發動了,卻因為機上有不該走的人,而繞回跑道停機開門逮人……在當時的台灣,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直到飛機上了藍天,看著窗外的白雲,他才鬆一口大氣,對我說:「龍歸大海!」年底,我們在印第安納州結婚。婚後發現他睡覺時習慣用被子蓋住頭,即使在大熱天也是如此。直到過去好一段日子,也是身在國外漸漸遠離了那深沉的恐懼,才不再睡覺時把頭埋在被子裡了。

一到美國,趁著開學之前的幾天空檔,小龍特意去到費城看望小凰。小凰剛從高中畢業,養父母已經為她申請到離家不遠的一所聲譽甚佳的私立大學的入學許可。但出乎大家意料的,小凰卻在開學前夕向家裡宣布:她不要上大學了,她要結婚,然後立刻跟著丈夫去南美洲。原來小凰在暑期基督教青年夏令營裡,認識了一位姓凱利的、大她八歲的白人教士,這人很快就要去南美洲哥倫比亞的叢林對土著傳教。凱利向她求婚,要她現在就嫁給他,然後立刻隨他一同去南美;他說:否則他不知道自己幾時才會回美國,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彼此了。

兄妹五年之後在異國重逢,還感覺彷彿如夢的小龍,被這個不亞於炸彈的宣告炸得六神無主。他苦苦勸告小妹,不要這麼衝動做下這麼大的決定,要她先上了大學再說,凱利如果真愛她一定會回來找她的,兄妹好不容易團圓怎能又再離散……訴之以理動之以情,說得口乾舌燥,無奈小凰的個性顯然也傳承了家族的固執倔強,絲毫不為所動。最後做哥哥的只好跟重聚才兩三天的妹妹道別,他去中西部的印第安納州上學,她去南美洲的哥倫比亞,從首都波哥大走不知多遠多久的路,去到一個根本不知其名的荒野叢林裡,過著沒水沒電近乎原始的生活。兄妹之間還是保持通信,雖然一封信要走好長的時間,而且小凰只會用英文寫信了。

適逢一九七○年底開始了台灣留學生在海外發起的「保衛釣魚台」運動。這個有「海外五四」之稱的保土愛國運動,起因於美國將歷史上原本屬於中國、鄰近台灣的釣魚台列島,與琉球群島一併私相授予日本,而國府不僅吞聲屈從,甚至對得知之後發起抗議活動的愛國學生加以打壓。許多學生自此對民族主義有了進一步的體會,開始試著認識那個曾經是最大的禁忌的中國。小龍和我也參與了保釣運動,同時開始了重新認識中國的探索。在一個不存在政治禁忌的自由土地上,我們如飢似渴地閱讀從前無法接觸的書刊,試著去了解自己父母親那一代人的真實的歷史背景,閱讀那些可能是啟發了他們理想的讀物、那些可能影響了他們的思想和抉擇的人物和事蹟;更希望有一天能夠踏上他們走過的土地山川,去明白發生在他們命運裡的真相。

*作者為知名作家,曾任編輯與教職,現居美國加州從事文學創作。曾獲《聯合報》短、中篇小說獎,小說與散文著作繁多。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白鴿木蘭:烽火中的大愛》(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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