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卦中，上爻能得善終的很少，漸卦上九為其一，爻辭稱：「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鴻雁編隊飛翔，從高峰頂下飛至低矮的臺地棲息，群雁一起振翅的景觀優美動人，足以作為群體行動的典範，結果獲吉。這在說什麼？為何終吉？
漸卦六爻皆以鴻雁為象，分別為鴻漸於乾、磐、陸、木、陵、陸。三、五爻還加以夫婦離合之喻，初爻則有小子之象。夫婦合則生子，取象自然。鴻雁為水陸空三棲的候鳥，隨節氣變換集體遷徙，南來北往數千公里，在天空中編隊成一字或人字飛翔，部伍有序，進退有節。
帶隊的雁頭領航至目的地後，回到行列中，下回換新雁作頭，不會為此起爭端。雁陣飛行時，還有雁負責放哨側翼防護，據說鴻雁群聚情深，喪偶後不再配對，這些孤雁就在大隊旁邊巡行擔綱，守護成雙成對的同儕。因此自古良緣婚配，常以鴻雁鴛盟為祝辭，漸卦初、三、五爻以夫婦小子取象，與此有關。
群雁一起拍動翅膀，帶動上升氣流，能使整體效率較單雁孤飛提高七成，企管上有所謂雁行團隊，區域分工的產業佈局也有稱雁行理論者。總之，漸卦循序漸進，往來以時，呈現出令人驚艷的團隊精神，值得深入體悟。
初六鴻漸於乾，群雁剛從山谷溪水上岸，離水登陸，開始初步行程。乾有乾涉、乾求，干戈等意，團隊剛組成得持盾牌固守，切勿躁進招災，與乾初九潛龍勿用相近。爻辭另一平行喻象：「小子厲，有言，無咎。」小象解釋：「小子之厲，義無咎也。」年輕人處世多失誤，遭致責難，只要吸收經驗勤於改過就好。團隊初成，需要磨合，彼此有些言語衝突很正常，不必在意，好好砥礪修行。
厲為危厲不安，客觀環境充滿競爭，居此處境更須加倍努力。乾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小象解釋：「反復道也。」同樣有厲，有無咎，與漸初六相似。乾九三爻變成履卦，腳踏實地幹，履虎尾而不懼。漸初六爻變成家人卦，團隊就是個大家庭，應親愛精誠互相扶持。
六二爻辭：「鴻漸於磐，飲食衎衎，吉。」小象解釋：「不素飽也。」雁群棲息于溪床磐石上，吃飽喝足，相處和樂。團隊既然地位穩固，生活無憂，當堅持初心繼續精進，切不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而至消磨了豪情壯志。《詩經‧魏風‧伐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乾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基層勞力者伐木辛苦，上層勞心者豈可怠惰不思經營規劃？衎字行中有乾，延續初爻持盾自守之意，上下同心同德，立於不敗之地。團隊有守有為，擺開陣勢，正如《孫子兵法‧形篇》所稱：「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漸六二爻變，成巽卦，用心深細，俟時行動。巽卦大象稱：」隨風巽，君子以申命行事。「乾卦初潛二見，漸卦初乾二衎，龍行雁飛，各有風致。
漸九三爻辭：「鴻漸于陸。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利禦寇。」小象逐辭解釋：「夫征不復，離群醜也；婦孕不育，失其道也；利用禦寇，順相保也。」雁群飛登平坦的臺地，九三處下卦艮山之頂，故有此象。艮卦宜止，九三過剛不中，躁動不寧，遂陷於二、三、四爻互成的局部坎險之中。夫征不復，與家小離散，等於是離群單飛的孤雁，脫離團隊的結果非常危險，最好還是回頭共禦外侮，否則一事無成。本爻變成觀卦，處此境遇必須冷靜觀察，衝動必然遭凶。
六四爻辭稱：「鴻漸於木，或得其桷，無咎。」小象解釋：「順以巽也。」上卦巽為風為木，下卦艮為山，鴻雁群棲於山上樹梢，先圖站穩，再俟機飛至峰頂。雁鴨足有蹼，一般圓形樹枝抓不住，山風一吹可能墜落，只有截面方平的枝梢才站得住。桷木希罕，故稱或得，與乾九四或躍在淵類似，高處不勝寒，一不小心就前功盡棄墜落深淵。
《文言傳》稱：「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由躍而飛不可必，功虧一簣無須怨尤，也不要離開團隊，換個角色方式繼續貢獻心力。漸六四爻變成遯卦，不進則退，無須怏怏遺憾。雁鴨有蹼，在水中游時很得力，離水到了高枝，變成累贅，時移勢轉，資產成了負債，人生成敗但求無愧於心，豈能盡如人意？
九五爻辭：「鴻漸於陵。婦三歲不孕，終莫之勝，吉。」小象稱：「得所願也。」雁群終於排除萬難，飛抵巔峰。夫婦離異三年，最後複合，圓成夙願，可喜可賀。乾九五飛龍在天，盡情展布才學，建功立業，即同此境。漸九五爻變成艮卦，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心定志堅，遂成大業。
上九鴻漸于陸，完成使命任務的雁群離開峰頂，再降至九三所棲息的平臺，有進有退，並不離群。組織的領導人任滿退休，仍以民間志工的方式貢獻心力，這種功成身退的風範，令人心儀尊仰。《詩經‧小雅‧鴻雁》「鴻雁於飛，肅肅其羽。」鴻雁的生態習性，真似聖人之德，知進知退，不失其正。
龍與雁皆水陸空三棲，隨時遷移變化，亢龍有悔，鴻漸于陸而獲終吉。龍為圖騰象徵，雁為實存生物，乾元用九的群龍無首理境，竟然體現於漸卦雁群的生態中，真是令人驚歎！
漸卦卦辭：「女歸吉，利貞。」九五夫婦複合，守住人生正道。《彖傳》稱：「漸之進也，女歸吉也。進得位，往有功也。進以正，可以正邦也。其位，剛得中也。止而巽，動不窮也。」雁行團隊由乾、磐、陸、木、陵，以正道漸進而獲成功，九五陽剛得居上卦之中，為立功不朽之位。內艮靜定，外巽靈活深入，是百折不撓、動力無窮的根源。
《大象傳》稱：「山上有木，君子以居賢德善俗。」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漸卦上九功成不居，隨時進退，更是蘊養成德的典範。《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魯大夫叔孫豹之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這是國人皆知的三不朽，以漸卦而論，初六有言為立言，九五往有功為立功，上九羽儀天下為最高境界的立德。
漸卦五、上爻齊變，為謙卦。進以正成功之後，退以正成德，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正是圓善有終的聖人之德。漸卦初、上爻齊變，為既濟卦。從始至終，堅持團隊奮鬥，終獲成功。
漸卦六爻爻辭皆有卦名漸字，顯示團隊協同一致的精神，沒有成員在狀況外，九三暫時離群，仍得歸隊，守望相助。燕雀安知鴻鵠志？鴻圖大展之後鴻飛冥冥，無怨無悔，不拖遝眷戀，真教古今多少內鬥傾軋的團隊中人愧煞！東坡詩道出箇中意境：「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
＊作者為中華奉元學會理事長，咸臨書院山長。本文原刊《劉君祖經典講堂》，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