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四十年前穿越花街柳巷的靈安社新「子弟」

2019-09-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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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在年少於文化國劇組教書時,帶著學生參與靈安社(資料照,邱坤良提供)

作者曾在年少於文化國劇組教書時,帶著學生參與靈安社(資料照,邱坤良提供)

不過三十年光景,台灣的藝文展演環境白雲蒼狗,今昔迥異。1960年代起,傳統社會表演的群眾基礎隨著工業化與城鄉人口移動,日趨解體開始此時現代藝文體系尚未建立,政府的文化管理機制,也是 1980 年代初期才展開,因此1970 年代中期至 1980 年代初期,就民俗與戲曲的角度觀察,是一段晦澀殘敗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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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偶然的機會看到朋友在臉書上po出報紙型《民俗曲藝》,心頭一凜,這是我年少在文化國劇組教書時,帶著學生參與靈安社(1975)所創辦的小刊物(1979)。這些年輕小孩除了學戲、演戲,還要田野調查、編採以及發行,所有人都是義務參與。那個年代台灣戲劇教育不是「現代」就是「國劇」,沒有「地方戲劇」、「北管」、「子弟團」的概念,文化學院學生來跟風化區的老子弟團「交陪」需要勇氣。

文化學院學生在靈安社曲館排練。(邱坤良提供)
文化學院學生在靈安社曲館排練。(資料照,邱坤良提供)

我當初帶學生參加靈安社,單純是為了「參與觀察」的教學需要,以及個人對「靈安社」、「北管」的喜好,與彼時風起雲湧的鄉土文學運動並無關聯。擔任文化學院國劇組主任的著名戲劇與文學家俞大綱教授,很支持學生參與靈安社,在他的影響下,藝文界要角(如林懷民、蔣勳、吳美雲、黃永松、姚孟嘉、樊曼儂、林清玄等人)也都曾參與靈安社的活動,系上的講師侯啟平,研究生包括後來活躍於劇場的陳玲玲、詹惠登、林清涼等人,以及廣播名人李蝶菲、李伯章都曾來靈安社客串。在那三張報紙的年代,靈安社活動常成為各報大肆報導的藝文焦點。文化學院院長潘維和曾赴演出現場觀賞文化學生與老子弟的演出,並登台贈送施社長感謝狀,學校發行的彩色畫報《美哉中華》也曾整版報導。

靈安社的文化學生演出《富貴長春》中四功曹。
靈安社的文化學生演出《富貴長春》中四功曹。(資料照,邱坤良提供)
靈安社的文化學生在慶祝漁民節時登台演出。(邱坤良提供)
靈安社的文化學生在慶祝漁民節時登台演出。(資料照,邱坤良提供)

文化學生在1975-1981年的六年間學了十幾齣北管戲,先後在台北、彰化、台南、羅東、蘇澳、大甲、花蓮等地公演,除了第一次由雲門舞集研究會主辦,在國立藝術館呈現(1977.2),其餘每場都是應地方要求衝州撞府,演出名目包括祝賀霞海城隍、媽祖、保生大帝聖誕以及慶祝漁民節、北迴鐵路通車典禮等等。登台演出時,靈安社老子弟擔任後場,文化學生扮演前場。

戲棚上端總是寫著「復興中華文化」之類的口號,想想這也算保命符吧!舞台上經常紅吱吱,到處貼著千元大鈔摺成扇狀的紅紙條。1970 年代全台灣能像靈安社一樣活躍的子弟團極少見,施合鄭社長年輕時是靈安社西樂隊的薩克斯風手,事業有成,很敢花錢。施社長對我們說紅紙上的賞金只是暫時寄放的,下次這些與靈安社「交陪」的軒社演戲,就要加倍奉還了。

2.

1970 年代中至 1980 年代初,在靈安社進進出出的文化學生前後加起來應有四十幾位,女多於男,其中來自丹麥的女孩安娜,金髮碧眼,身材高瘦,不論出陣舞小龍或在戲台上跑龍套,都成為觀眾注意的焦點。每個學生參與靈安社的時間不一,大約有十餘位參與時間二至四年之間,也有人隨同學來看熱鬧,並在偶然的情況下客串一個不需學太久的小角色,例如太監、副將或旗軍。

那個年代的台灣猶是戒嚴時期,台北市也尚未廢公娼,靈安社曲館所在的歸綏街兩邊妓院林立,二十歲上下的大學生,每週定期從陽明山文化學院來到歸綏街的靈安社排練,得穿越「營業中」的紅燈戶,排練完畢已然深夜,學生再穿過春色無邊的歸綏街,體驗不同的後街人生,繼續走重慶北路到圓環夜市附近搭車到士林,再換 301 公車上陽明山,往往頂著風雨狂奔回宿舍,趕十一點的晚點名,那時間的宿舍早已沒熱水了。

這些文化學生在藝文生態與民間戲曲青黃不接的年代,無疑地扮演一定的角色,他們深受施社長與老子弟寵愛,無微不至提供飲食、點心。當時的靈安社對登台演戲有這麼大的熱情,與年輕扮相漂亮、嗓子好,又有京劇底子的文化學生有關,透過一場一場的演出,給民間父老及「子弟界」帶來驚喜,也促成了施合鄭民俗文化基金會的成立(1980.6)。

《斬經堂》中的小旦玉英(蔡錦釵)與大花吳漢(何百川)。作者提供。
《斬經堂》中的小旦玉英(蔡錦釵)與大花吳漢(何百川)。作者提供。

施合鄭基金會由撒隆巴斯董事長、靈安社社長施合鄭擔任董座,我當總幹事(那時還不時興各種款式的行政、藝術總監)。贈閱的報紙型《民俗曲藝》月刊隨著基金會的創立,在發行 11 期後,改成期刊,仍每月發行,由基金會每期贊助 2 萬元,一切都由學生幫忙,沒有人事費用,所以可以維持。1980 年代初基金會先後辦了皮影戲與傀儡戲研習會,並為剛成立的文建會創辦「民間劇場」,1983 年春,我赴美、法進修,而後雜誌經費全由基金會負責,由月刊改為雙月刊,乃至今日的季刊。

3.

近年大稻埕的整治、經營相當成功,整條迪化街風光明媚,人文薈萃,傳統的建築群與街市景觀吸引無數的遊客,其中包括不少的外國客。歸綏街最後一家公娼館「文萌樓」,離靈安社不過數十公尺,如今已是台北市市定古蹟(2006),曾經由熱情社運人士組織「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1999)為性工作者發聲,「我本善良,何必從良?」昔日的「性工作者」受到應有的尊重。今日年輕人帶著文青的浪漫來大稻埕采風,歸綏街也不再是畏途。

施合鄭社長帶領靈安社出陣遊行。(邱坤良提供)
施合鄭社長帶領靈安社出陣遊行。(資料照,邱坤良提供)

1991年10月施合鄭社長過世,少了身體力行的「靠山」,靈安社由炫爛歸於平靜,活動力銳減,《民俗曲藝》持續在施合鄭基金會的支持下,由著名學者繼續發揚光大,成為重要的學術刊物,回首四十年前的草創期,這個小刊物,已經由醜小鴨蛻成美天鵝了。

這些年政府大力推動文化資產保護,民間戲曲團體與藝人受到官方保護。如依「文化資產保存法」的標準,昔日的靈安社及其子弟必然是政府指定的人間國寶或保護項目,文化學生大概也能像目前各項文化資產傳習計畫領取藝生的酬勞。然而,這些光彩在四十年之前皆不存在。昔日技驚四座的傑出藝人生不逢時,沒有榮獲任何名銜的機會,真是時也命也運也!

靈安社漸成一座廟,無復往昔曲館風韻,卻因緣際會,「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被政府指定保護,接受補助,也有若干年輕人在那裡練習戲曲,算是重燃傳統靈安社的火苗。

1978至80年的《民俗曲藝》小刊物。-01(邱坤良提供)
1978至80年的《民俗曲藝》小刊物。-01(資料照,邱坤良提供)

4.

我不知道人是否到一定年紀,就會有無名的惶恐或焦慮?我很懷疑自己有這個症頭,半年前我突然興起尋訪當年參加靈安社同學的念頭,也迫切盼望能把四十年前文化學生的參與行動紀錄重新整理出版,讓它留下歷史的見證。尋尋覓覓,有些聯絡上了,陸續找回幾位當年的文化學院北管子弟,但也有幾位始終杳無音訊。

失去聯絡的絕大部份四十年來未曾再見的,尋訪起來有些忐忑不安,我最害怕跟一個長期失去音訊的人聯絡,光想到他們的身體是否硬朗,就很緊張惶恐,如今面對年紀在六十出頭的文化學生,益加不安。讓我驚嚇的噩耗是兩位女同學已在數年前離開人世,她們一扮小旦,飾演《晉陽宮》的妃子,另一位飾《南天門》的正旦,表現出色,深受觀眾的好評,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令人不勝唏噓。

我仍然牽掛幾十年沒見聯絡不上的李幼梅、劉男群、楊永福、張淑枝、何百川等人,但願這些同學都平安,過著幸福的生活。

學生最喜歡的靈安社老子弟發粿伯幫忙撐起南天門(邵含芳演正旦)。(邱坤良提供)
學生最喜歡的靈安社老子弟發粿伯幫忙撐起南天門(邵含芳演正旦)。(資料照,邱坤良提供)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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