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偉瀛導讀:是他,將中國史學從人們對其蒙昩無知中拯救出來

2019-09-2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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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在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書的杜維運師(1928-2012),於1962至1964年到英國劍橋大學進修,師從浦立本(Edwin G. Pulleyblank, 1922-2013),從事中國與西方的史學比較。在英國,他直接接觸到了西方史家及其著作,十分驚訝地發現西方史家對中國史學知之甚少,更讓人震撼的是西方史家對中國史學的負面評價。杜師當時遠離故鄉來到歐洲,具有強烈的民族情懷,加上又是外文系出身,且同時是精通中國傳統史學的少數華人,因此有高度的使命感,想要將中國史學的性質及優點傳給世人,並糾正西方史家的偏見。於是杜師開始努力蒐集西方史家對中國史學的所有評論,在回臺後以不到一年的時間完成了十萬字的《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且在1966年得到資助出版,發行後受到史學界很大的重視及歡迎。不久即有書商翻印,然而印刷拙劣,後遂應三民書局劉振強先生之請,花了兩年時間,增訂改寫成三十萬字,由原來介紹討論的六位西方史家,又增加了十一位,於1981年出版。杜師在〈新寫本自序〉中說:「中國史學的博大精深,非任何西方史家所能完全了解。沉淫在浩翰廣大的中國史學史資料中,築起壯觀的史學樓閣,對中國史家而言,現在應是其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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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四十年,我們重印這本書,具有三個重要的意義。首先是迄於今日,吾人對於中國史學的傳統及性質仍缺乏足夠了解,此書能幫助我們對於自己的史學傳統有相當深入的認識;第二,本書可以看到許多西方史家對中國史學看法的原文及其中譯。杜師在每章的註釋中大量引用原文,占有全書相當篇幅,因而在本書中能認識到許多西方史學名家,例如英國的艾爾頓(G. R. Elton, 1921-1994)、浦朗穆(J. H. Plumb, 1911-2001)、白特費爾德(Herbert Butterfield, 1900-1979)、卡耳(E. H. Carr, 1892-1982)、巴拉克勞甫(Geoffrey Barraclough, 1908-1984)、美國的奈芬司(Allan Nevins, 1890-1971)、巴容(Jacques Barzun, 1907-2012)、麥尼耳(William McNeill, 1917-2016)等人的敘事風格、史學認知及對中國史學的觀察及意見。閱讀本書不但可以欣賞到極佳的英文書寫,亦可增加吾人對於史學理論的了解;第三,則可視本書為二十世紀中西史學重要之原手史料,作為進一步研究當時中西史學思想的基礎。

本書的敘事鋪陳很有層次,先介紹西方正統史家對中國史學的看法,緊接在下一章逐一反駁批判或說明;接著介紹西方非正統史家的看法,再進行討論;最後也是最精彩的,是介紹西方漢學家的見解,接著對其評論,其中或是認可,或是補充,或是修正。讀者可看出這些西方學者對中國的史學認知是有區別的,用杜師自己的話來說,第一類正統史家沒有學術上的寬容,第二類非正統史家則雖有寬容,但對中國史學沒有足夠的基本知識,唯獨西方漢學家兩者兼具,因而最值得重視與參考。在本書,西方史學家分別指出中國史學的缺點,例如中國傳統史學未能發展出自我批判的方法與追求真相的歷史觀念;過分聚焦於某一時期的某一孤立事件,缺乏歷史解釋及綜合的藝術;天真地相信凡屬歷史記載,皆完全客觀,且朝廷修史官員所撰的內容過於官方化,使中國史學的發展程度相當於歐洲1450到1750年代的水準,而沒有進步到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歐洲史學的突破;中國史學太受儒家道德觀念影響以及在傳記中缺乏個人色彩等等。杜師則指出中國史學重視直書無隱,不畏強禦,甚至為此身殉的例子;官修正史並不官僚化,反而富有獨立的精神,且中國在上古時代,史學上的紀實即已出現,中國的考據學亦居於世界領先的地位。他以清初顧炎武及閻若璩的考據為例,主張西方在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史學運動所到達的境界,中國在十七世紀末至十八世紀初已悠然到達。他也認為清初戴名世(1653-1713)的史料批判,與西方的尼博爾(Barthold George Niebuhr, 1776-1831)及蘭克(Leopold von Ranke, 1795-1886)所創之新歷史考據方法「若合符節」。至於傳記中缺少個人要素,他則認為撰史的史家本身即有其強烈的個人要素。杜師對於西方史家看輕中國史學,認為這是極令人不能心服而氣平的。他認為中國史學博大,而西洋史學精深,各有優勝。「如論史學起源之早、成熟之速、綿延之久、範圍之闊,西方實遜於中國;若就晚近數世紀西方新興史學而言,其治史方法的爭奇鬥艷、其史學體例的五光十彩、其蒐集史料、批評史料的富有科學精神,其分析史實、解釋史實的獨擅精密系統,也非中國所能望及。中西史學在世界史學潮流裡,所代表的是兩股主流。」

讀者在閱讀本書時可能會強烈感受到杜師對中國史學的辯護,甚至會覺得他對於中國史學的優點是否有選擇性地強調。對於杜師的辯護與說明,我們應該如何來看待?首先我們必須理解杜師撰寫本書時的強烈家國情懷,百年來中國國運衰敗,促使杜師躍然興起,為中國的傳統文化維持尊嚴,旨在告訴世人他所找到中國傳統史學中最優秀的部分,以發潛德之幽光。在此環境下,加上對於一些史學概念認知上的不同,在某些方面特別肯定也是在意料之中。不過要特別指出的是,在辯護過程中,杜師所引用的證據皆確鑿無疑,都曾經是中國史學史中確實所發生的事件或現象。雖然這些證據可能只是比較突出的個案,並非中國史學之常態,且無逐漸凝聚為傳統中國史家研究撰寫時的普遍原則及評價標準,但西方史家所見所論之中國史學也並非全面。

我與杜師結緣甚久,早在1966年他從英國返臺,擔任臺大歷史系「史學方法論」下學期課程教授時即已開始受教,碩士班時我又選修了杜師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畢業後我前往加拿大溫哥華的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攻讀博士學位,此時杜師在英國時的業師浦立本教授也在該校任教,因此杜師後來見到我就很客氣地說他跟我是同門師兄弟。我海歸後杜師已赴香港大學任教,我遂在臺灣大學歷史系中承乏「史學方法論」課程,與杜師一直有聯繫來往,並承他贈送不少中國大陸出版的學術書籍。他自香港退休後又回政治大學任教,直到屆齡退休移居加拿大。在他去世前一年,亦即2011年,由我居間接洽,承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王學典院長之邀,陪他返回闊別多年的故鄉,也是當年杜師兩度考上卻未就讀的學校,在那我們一起進行了史學方法的講座。杜師去世後臺大歷史系舉辦追思會,我整理了杜師的史學思想及成就,發表了〈孤詣摶成傳世史—試論杜維運師的歷史思維〉,後來刊登在中研院史語所出版的《古今論衡》。此次重印杜師的《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不但是他的成名著作,也為他後來的許多研究,像是《中國史學史》、《史學方法論》、《中西古代史學比較》以及《趙翼傳》作了很好的基礎工作。總結杜師的學術貢獻,我曾經指出是他「將中國史學從人們對其蒙昩無知中拯救出來」(rescuing Chinese historiography from obscurity),而這本書就是最重要的一本。

20190912-《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書封。(三民書局提供)
《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書封。(三民書局提供)

*作者為臺灣大學歷史系名譽教授。本文為史學大家杜維運的經典著述《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二版,三民書局)推薦序。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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