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的位置理解他們:《憤怒的白人》選摘(4)

2016-09-25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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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場倫敦書展中。(白曉紅提供)

在一場倫敦書展中。(白曉紅提供)

二十多年前的一九九一年,我來到英國,當時進入批判文化理論 研究所學習,年輕又充滿冒險精神,希望體驗成長時所居住的太 平洋小島以外的世界,所以跨越半個地球,從臺灣抵達英國,從一座小島來到了另一座大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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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我就發現了新家園的兩個不同面向。首先,我對當代英國如此抗拒正在改變的文化地景感到驚訝,其中最明顯的是他們對「外來者」的負面情緒,除了海外學生必須與本國學生分開居住,以致很難與當地族群有所互動之外,海外學生與移工遭受當地年輕人種族歧視的頻率也非常之高。

但我發現英國也有許多種族多元的小鎮與城市,其中來自不同背景的人一起工作、生活,還會齊聚眾人之力共同對抗種族歧視,有些學生直接站在工會外發散譴責種族攻擊與政府移民政策的報 紙,這是我在臺灣從未見過的景象。我還看到有人組織 ANL 遊行,為了信念上街遊行,這一切充滿活力的公民生活與文化融合的現象 啟發了我。此外,這裡蘊含的各種機會與潛力足以提供一個另類空間,允許我在其中尋找一個在原本家鄉無法成就的自我,正因為這種允許個體追求自由與自我實現的精神,我留了下來。

然而一旦選擇留在英國,人們便自動將我歸類為「中國人」(Chinese)。這是一個複雜的稱謂,帶有種族文化定位,但卻諷 刺地無法在中文或任何種類的華語中找到對應說法。所謂「中國人」並不代表中國公民;在華語世界中,人們常用「華人」指稱來自不同國家但祖源可追溯至中國身分的人,而「海外華人」則 通常被用來指稱來自各國會說華語的人。但總之,在英國的「中國人」會被自動歸屬於「中國社群」,情況等於被丟入一個種族 化的社區,此定義帶有極其幽微的種族歧視,並在各方面提醒我終究是個外人。

即便身處這群主要來自香港的英籍「中國人」之中,我也是外來者。自從抵達英國以來,我在所有少數民族表格上都得勾選「中國人」,不管到哪裡也都被稱為「中國人」,但在和英籍中國人工作或互動時,我為了融入所需付出的努力卻不比任何人少。在英國的前十年,我為了融入嘗試學習粵語,才能為粵語報紙寫稿。不過在面試時,他們表示最擔心的不是我能否說粵語,而是能否接受以中國為導向的編輯策略。不過近年來,由中國的移民逐漸增加,我終於可以使用母語為中文媒體工作,但仍會被歸類為書寫英籍中國社群所衍伸的「英國議題」的記者,因此無法真正書寫國際新聞。我的身上帶有一種無法擺脫的「中國性」,即便在我被歸類的社群內,我也被看作外人。

我因為工作頻繁地來往中國,也在當地花費大量時間,諷刺的是, 這些經驗並沒有讓我更想做一名「中國人」, 反而讓我離這項認同愈來愈遠。我永遠無法忘記為《散沙》(Scattered Sand)進行書寫研究時的一次經驗。那時是在中國南部的廣東省白土村,我站在一棟半開的宿舍大門前,試圖得到一名年輕維吾爾男子的注意,但他只是低頭疾速走過。

作者為衛報書寫的《散沙》(Scattered Sand)中英文版本。
作者為衛報書寫的《散沙》(Scattered Sand)中英文版本。

「不好意思!」我透過大門欄杆對他大喊。 我想和他談談一樁恐怖的種族謀殺事件,受害者是他的兩名同事,都是廠內的維吾爾工人,之前在離工廠宿舍不遠的村莊被 毆打致死。讓人驚訝的是,一位漢族警衛接近後揮手要我走開, 接著對維吾爾男子大吼,語調彷彿對一隻狗下令,「走快一點! 把門關上!」那名男子安靜地遵從指示走向大門,驚恐地看著我, 不發一語地關上大門,眼神中透漏出無比恐懼。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對眼睛。

那對眼睛透露的是維吾爾人在中國數世紀以來所受的壓迫,在自己的土地上,也就是那片現今稱為新疆的所在,他們成了政經弱勢。謀殺案後,那名維吾爾男子和同事被遷移到離工廠五 里外的白土村的一間工廠,沒有人能找到他們,更無法聽取屬於他們的故事版本。

我在中國數十年來所目睹的種族主義—包括在新疆住的那四個月—讓我開始質疑,對於英國的華語移民與定居者而言, 所謂中國認同的最重要元素究竟為何?對我來說,身為一位「中國人」,似乎在象徵層面一定程度參與了維護中國政權不為人知的種種壓迫。二十年來,我在英國常年體驗到種族主義,那些維吾爾人的經歷,一直在我腦海裡,這讓我無論面對朋友、熟人或是在表格上打勾時,都很難將自己稱為「中國人」。我的母語是華語,我的母親來自中國,我在臺灣直到大學都是接受中文教育, 但我無法將自己與看似理所當然的中國根源連結在一起。

這些年來,我在倫敦建立自己的生活;倫敦擁有漫長的多元文化歷史,足以讓任何人於其中不停改變或重塑自我認同。許多不住在這裡的英國人常說「倫敦一點都不英格蘭」,我更遇到許多歐洲人告訴我,他們對於倫敦如此「不英國」感到驚訝,但也是在這種地方,我才覺得能夠更輕易地做自己。在倫敦這座國際城市自我放逐讓我擁有比其他地方更大的自由,也能讓我以自己的方式定義自己。

白曉紅在布里斯托的新書發表會。(作者提供)
白曉紅在布里斯托的新書發表會。(作者提供)

我和 EDL 創始人領袖湯米.羅賓森談話時,他表示「英格蘭 式生活受到了威脅」,而他正為捍衛「英格蘭的精神」而奮鬥。我後來意識到,他所描述的正是數十年來在英國主流媒體與政治中所宣揚的英國國族主義的強化版本,也在那時我明白了:EDL街頭運動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這類非理性政治背後的思想總是令我驚異,而理解人們為 何、如何選擇了某種政治道路,對我來說始終是件有趣的事。

將種族主義描述為「 瘋狂」 當然很容易, 把種族主義者稱為「暴徒」也無助於真正理解,將他們當作社會脫節者談論更顯得不負責任。因此,我希望這本書能夠盡可能地回答以下問題:EDL 領導階層究竟如何吸引成百上千的人上街,就為了對抗一特定宗教 及其習俗與教徒?究竟是什麼樣的個人與社會條件導致這些男性與女性—運動中的草根群眾—做出這種基於偏見與迷思的決定?他們所宣稱的目標背後隱藏了什麼?透過行動真正想達成的 目標又是什麼?另外重要的是,能如何挑戰這類種族意識形態? 如果光是藉由稱頌多元文化無法與其有效對抗,我們還有什麼扭轉情勢的可能選項?

在我們身處的多文化英國社會中,不停成長茁壯的極右派運動是一個必須被回應的重要議題。與其將這些種族意識形態視為邊緣或無關緊要的社會力量,本書決定直視街頭運動—覺得被排擠而如同「外人」的個體所集結而成的運動 — 除了觀察運動的表象,也希望在處理孕育出絕望政治的邊緣化與疏離化議題 時,能提供更清楚的理解與景觀。

白曉紅新著《憤怒的白人:直擊英國極右派》的中英文版本。中文由南方家園出版社出版。
白曉紅新著《憤怒的白人:直擊英國極右派》的中英文版本。中文由南方家園出版社出版。

*作者為獨立記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憤怒的白人:直擊英國極右派》(南方家園出版)跋。(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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