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成為極右派的參照系:《憤怒的白人》選摘(3)

2016-09-24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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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L的街頭抗議。(來源:Gallo/Getty)

DL的街頭抗議。(來源:Gallo/Getty)

當你試圖為社會帶來根本上的改變,人們一定會抗拒……十五年前,這(種族)議題在歐洲的主要對象是黑人和猶太人,而非穆斯林……今日,那些定義自己為極右派人士的群體,所參照的對象便是穆斯林。這情況在法國、德國、奧地利和英國都是……身為穆斯林,你永遠在這算式中,差別只在於你的知名度有多大,以及你宣揚自己的伊斯蘭信仰到什麼程度……這決定了你會受到多少攻擊。但,我對自己的定位就是個穆斯林。

喬達利在伍爾威治長大,就讀的小學就在李.里格比三十年後被殺的那條街上。一九七○、八○年代,青春期的他目睹了國族陣線(NF)及其他極右派力量的茁壯。「現在極右派勢力在政治上變得比較討好,也較為社會接受,不過穆斯林社群的第二、三代已經更有資源,國內的地位也更穩固,面對敵意不會只是認命走開……這和我們第一代成長的狀態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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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達利說他曾花很長時間尋找生命的意義,而在二十幾歲時,也是讀完醫學和法律之後,他發現了一條能將他帶離資本主義與自由民主邏輯的思想取徑。他開始嚴格遵循伊斯蘭教,此後二十年,更研讀伊斯蘭教法。他告訴我,可蘭經中伊斯蘭教法是一組可在全球施行的神學律法。「它可無處不在,不只在英國。」他聲稱他的團體進行的是「思想運動」。

與媒體所描繪的不同,喬達利說盧頓的抗議行動其實也包括了非穆斯林人士,他們來自當地的英國白人社群,以他的說法,他們挺身而出反對戰爭,「超越了國族主義和愛國主義」。「事實上,盧頓的穆斯林和白人社群一直處得很好,大部分當地白人對穆斯林沒有意見。盧頓的幾次大型反戰示威中都有白人參與。」

他也解釋了自己在二○○九年那場爭議遊行幕後的心情:

這些抗議者反對英國政府參與謀殺穆斯林,以及他們在伊拉克與阿富汗所犯下的暴行……而返鄉軍隊就象徵這一切……相對於真實發生的事,那些標語根本不算什麼。比如,有標語寫了「嬰兒殺手」,有人批評讀來令人厭惡,但戰爭中確實出現了殺嬰行為。在戰場上幹了那些事的人並非被強制徵召……他們是因著自己的意志,卻被當成英雄般列隊歡迎,這絕對該反對。對EDL而言,他們的歷史或許是從那天(盧頓的反戰、反軍遊行)開始,我們的歷史卻是一場早已開始的漫長搏鬥。

有些人說該禁止我們,還說是我們引發了之後一堆有的沒的,但我想說:在英國到伊拉克和阿富汗以前,沒人想當炸彈客……在盧頓發生的事,起因是英國在海外的行為……一切都是因為英國的外交政策。也因為如此,國內才會出現規模這麼大的反戰行動。

然而,二○○九年,大部分媒體都將盧頓的反戰抗爭染上伊斯蘭色彩,導致白人的憤怒膨脹,英國的穆斯林人口被視為假想敵。在此脈絡下,UPL和「休閒幫聯合」(Casuals United)出現了,其組成民眾大多為來自盧頓的法利之丘社會住宅(Farley Hill Estate)及其他社會住宅的年輕白人勞工階級。他們的成長環境封閉、對軍隊忠誠、習於住宅區的幫派文化,且將效忠「自己人」視為最重要的事。這種在地認同感塑造了他們的情感模式。EDL支持者比利.布萊克(Billy Blake)在他的著作《EDL:心路歷程》(EDL: Coming Down the Road)中指出,「英格蘭勞工階級是一獨特的族群(distinct ethnic group),有他們自己的傳統與文化。」此書推薦人包括BNP領導人尼克.格里芬(Nick Griffin)與所有EDL成員。雖然他們說自己屬於同一「階級」,但真正使他們結盟的其實是種族與種族根源。

一場由有錢人動員,勞工完成的運動

在當年五月,UPL所組織的反制示威中,反穆斯林情懷觸發了暴力行為,有些人試圖攻擊盧頓的亞裔英國人。之後,在UPL及「休閒幫聯合」所組織的其他反穆斯林遊行中,此兩團體逐漸結合,成為了EDL。

UPL的領導者之一是當時只有二十五歲的史帝芬.藍儂,也就是之後為眾人所知的湯米.羅賓森,我會在之後提到他。其他領導者則是他的親戚與同事。羅賓森是本地人,早在幾年前組織了「制止盧頓塔利班」(Ban the Luton Taliban)團體時出名。他是盧頓的足球迷,對於穆斯林族群的敵意眾所皆知。不過,UPL成立之初,羅賓森從未預期此團體會發展到盧頓以外,甚至成為全國性的街頭活動。此外,由於早已在非政治活動中「陷入麻煩」又「樹敵」無數,他不想在UPL擴展階段使用真名,所以一開始,他半開玩笑地把自己稱為「韋恩國王」(Wayne King),還把此當成一個笑話對媒體說。沒想到自己後來真成為家喻戶曉的極右派領袖。

UPL成立時,羅賓森設立了名為「拯救盧頓」,「英國愛國主義者對抗伊斯蘭極端分子」,「盧頓人民聯合」的網站,好將自己的訊息傳播給民眾;他同時開始上廣播受訪。就在此時,真名為艾倫.艾林(Alan Ayling)的艾倫.雷克(Alan Lake)找上他,他是一位倫敦的百萬富商﹝太平洋資本投資管理公司(Pacific Capital Investment Management)前任負責人﹞。二○一一年,挪威法西斯分子安德斯.貝林.布雷維克(Anders Behring Breivik)在挪威屠殺了七十七人,當時雷克就曾被懷疑涉案,也接受了警察當局調查。不過雷克與羅賓森聯絡時,羅賓森完全不知道他是誰。

也大約在同時,EDL還沒成立之時,艾倫.雷克成立了一個小型的極右派組織「為英格蘭而走」(March for England)。雷克是著名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在以「為英格蘭而走」對抗英國穆斯林的同時,盧頓剛發跡的反伊斯蘭街頭運動讓他心懷盼望—他或許也能拓展屬於自己的議題:支持以色列。於是,他邀請羅賓森及其盟友一起到他位於巴比肯(Barbican)要價五十萬英鎊的公寓,羅賓森基於好奇答應了,當時出席的除了他,還有凱文.卡洛(Kevin Carroll)和羅賓森的舅舅達倫(Darren)、保羅.雷伊(Paul Ray,之後成為羅賓森的強勁對手),另外還有安妮.馬奇尼(Ann Marchini),這位北倫敦的地產投資者也是EDL的創立者之一,據說也曾為其挹注資金。

艾倫.雷克在當時就看出羅賓森領導的街頭運動很有潛力,他想「擴展到更多像足球迷這樣的基層群體,引導他們參與。」換句話說,他想動員並利用這些「群眾」來為他做事:散布反穆斯林的種族仇恨。

根據BNP領導人尼克.格里芬表示,就是在雷克的贊助下,EDL同意與公開反對猶太復國主義的BNP分道揚鑣。此外,也是因為雷克的金援,EDL才有辦法展開全國性活動。他們也因此有機會接觸到反穆斯林與支持以色列等國際組織的資源。格里芬宣稱,是雷克將EDL命名為英格蘭護衛聯盟(English Defence League),為的是呼應此團體在美國的對應組織:極右派組織猶太護衛聯盟(Jewish Defence League)。羅賓森全面駁斥這些說法,聲稱雷克從未資助EDL,其名也與他完全無關,純粹是在活動擴展至全國時決定效仿威爾斯護衛聯盟(Welsh Defence League, WDL)之名,隨後來自布里斯托(Bristol)的BNP成員約翰.薛里登﹝John Sheridan,真名為克里斯.蘭頓(Chris Renton)﹞提供了將組織資訊網路化的技術。

此時羅賓森還不願揭露自己的真實身分,也不想成為公開焦點。在所有活動中,他都一直保持偽裝。他讓表親凱文.卡洛以本名成為第一位公開對媒體談論這個團體的角色。於是在英國廣播電視臺(BBC)的紀錄片《青年、英國與怒火》(Young, British, and Angry)中,凱文.卡洛侃侃而談他們參與此活動的原因與過程。這是EDL的領導階層首次站到媒體聚光燈下。

書中人物安德魯﹐一次倫敦街頭遊行之前在酒吧。(白曉紅提供)
書中人物安德魯﹐一次倫敦街頭遊行之前在酒吧。(白曉紅提供)

一場全國的極右派街頭運動因此啟動—有錢人資助、極具經驗的極右派行動者策畫執行,再由感覺被剝奪公民權的勞工階級的血汗完成。與我之後所見到的狀況相同,種族主義思想便是這般由上層一路傳承、複製下去。

這樣的思想與策略之所以打動這麼多勞工,是因為他們覺得權益被剝奪,生活充滿疏離感,此外,EDL暗示的正是「英格蘭式生活」。無論運動者或追隨者都認為他們的英式生活受到威脅,必須全力捍衛;激發這些男男女女的怒氣、煽動至前所未有的規模,但究竟什麼是「英格蘭式生活」?怎麼樣才是「做一個英格蘭人」?這些參與或支持運動的人究竟何時感到自己「是個英格蘭人」?何時覺得受威脅?在他們眼中,自己又是在什麼時候、透過什麼過程成為了所謂「局外人」?

前往盧頓尋找答案:他們憂心的是─失業

我打算去盧頓尋找答案。我在出發前查看了EDL盧頓分部的網站,試圖和其中的運動者聯繫,卻仍無人回應,倒是看到成員數字不停增加。根據此團體保有的機密程度,這數字增加的速度實在不成比例。

盧頓對我來說是個謎。這裡居民最多的是白人(在二十萬三千六百人之中,68%的居民為白人,18.9%來自南亞),但種族情勢卻是數一數二地緊張。EDL的發源地名叫法利之丘,屬於社會住宅區,是在二戰德國轟炸後的重建區之一,目前居民有一萬一千五百六十人,其中超過60%為英國白人。

抵達法利之丘前,我一直想像那是個不安全的白人地盤,極右派團體一定到處橫行。不過現場給我的第一印象卻相當不同:法利之丘很安靜,居民進行著每日家務,大家各顧生活。我看不到在東倫敦達根罕(Dagenham)那些破敗社會住宅區常出現的英國國旗。我繼續漫步在公寓街區間,一名光頭白人經過我身邊,好奇瞧了我一眼,我對他點點頭,上前搭話。他的名字是德瑞克(Derek),隸屬區議會的道路維護工人,但提到工作時輕嘆了口氣,一開始似乎沒有多解釋的意思。他今年四十八歲,獨自住在此地的公寓,不過不願指出精確位置。

才開始談話五分鐘,我就看得出他的不安與懷疑,但或許平常沒什麼機會發表意見,他跟我講話的興致仍然高昂。當我問及此地的多種族社群及其間的相處狀況時,他絕望地搖搖頭,「這裡的情況和全盧頓一樣。盧頓已經不再屬於盧頓人了。」

「盧頓人?」我從未聽過這個說法。

「是的。」他皺眉,「過去十年來,太多外國人跑來這裡了。」

「外國人?」

「對,外國人,」他焦慮地複誦,空洞的藍眼睛望向遠方,談論「外國人」的樣子彷彿忘記我根本不是本地人。「我們開始遺失自己的文化,我們的文化被淹沒了。我覺得在自己的國家被當成次等公民。我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但,和其他文化相處為什麼讓你覺得這麼不舒服?」我輕柔地問。

「不是,我不是不能和其他文化相處。」他變得有點緊張。「只是,過去十年,太多人跑來盧頓這裡工作……現在到處都是了。」

「所以,他們是新移民?」我問,「從哪裡來的呢?」

「大部分來自東歐。比如波蘭人。」

「所以大部分是歐洲白人?」我向他確認。

德瑞克點頭,但接著補充,他真正有意見的是那些住在附近的穆斯林,即使移民主要來自東歐,德瑞克的主要憤怒對象仍是穆斯林,許多還是在此地土生土長的穆斯林。

「二○○九年軍隊返鄉遊行時,我也在……那些穆斯林對我們的士兵很不尊敬,我很生氣。」

不過被問到是否有參與EDL時,德瑞克卻突然起了戒心,「沒有、沒有。」他用信心十足的眼神看著我,「我不是一個種族主義者,妳知道我的意思。」

我覺得德瑞克對於EDL的反應非常有趣,他顯然不想被定位為種族主義者—這裡所有人都這樣。史蒂芬.羅倫斯帶來的影響已經讓整個社會知道,種族主義絕不是正確的思想。那已成為一個骯髒、可恥的詞彙,即便是種族主義傾向最嚴重之人都會與其保持距離。

我想更瞭解引發德瑞克怒氣的那些議題。但就算我問他問題,他也往往找不出回應的適當詞彙。他不停搓揉自己的額頭,一邊瞇起眼睛,這讓他臉上的皺紋更深;而每當他奮力找出詞彙之前,總會先有一聲深深的嘆息。我隨後即將發現,大部分當地居民憂心的都是失業問題。德瑞克表示,「年輕人找不到工作,妳知道,情況很嚴重……我算非常幸運—我的三個孩子都有工作……他們都搬離了盧頓。」

白曉紅新著《憤怒的白人:直擊英國極右派》的中英文版本。中文由南方家園出版社出版。
白曉紅新著《憤怒的白人:直擊英國極右派》的中英文版本。中文由南方家園出版社出版。

*作者為獨立記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憤怒的白人:直擊英國極右派》(南方家園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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