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分裂的家庭:《強國爭霸南海夢》選摘(4)

2019-09-2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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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沙群島因其戰略位置重要,而成為各國虎視眈眈之地。(圖/擷取自我最愛的國家公園)

東沙群島因其戰略位置重要,而成為各國虎視眈眈之地。(圖/擷取自我最愛的國家公園)

東海由韓半島往南延伸至台灣控制的一個紛爭島嶼。東沙島位於南方中國廣東省與北方菲律賓呂宋島之間,亦即南海的北端。它是南海諸島最具戰略地位的島嶼,因為東沙的飛機或飛彈的射程可以輕易鎖定往來華北、日本與南韓的所有船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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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它們當中最重要的島嶼,」台北一名高層官員向我表示:「這是我們真正擔心中國可能試圖搶奪的島。」

20190129-圖為東沙環礁。(取自東沙國際海洋研究站網站)
東沙島位於南方中國廣東省與北方菲律賓呂宋島之間,亦即南海的北端,是南海諸島最具戰略地位的島嶼。(資料照,取自東沙國際海洋研究站網站)

東沙偏遠、炎熱又不適合居住,以前駐守在那裡的台灣士兵稱之為「死島」。二〇〇〇年海巡署取代駐軍,二〇〇七年政府宣布成立東沙環礁國家公園,並設立海洋研究中心。目前並無常住人口,技術上而言,東沙是一個民間管理的島。

由空中鳥瞰,東沙像是百萬富翁的私人熱帶島嶼,淡黃色砂灘,深綠色樹叢,環礁內外深藍或淡藍海水。歐洲人稱它為Pratas,葡萄牙語「銀盤」的意思。中文稱為東沙,為了與西沙群島區隔。島上最顯著的是長長的跑道,原先是日本軍事基地所興建。

從某方面來看,南海與東海爭端是兩回事。南海是中國與東南亞鄰國之間的紛爭。東海則是中國與日本長期以來的敵對。可是,這兩個海域都具有美國利益,日本與東南亞均尋求美國軍事支援。它們是東亞緊張的兩座避雷針,台灣介入其中時,又產生另一項曲折,因為中國宣稱擁有釣魚台/尖閣諸島以及南海主權。多年來,台灣曾提議將東沙非軍事化,成立國際海洋環境科學中心。但中國宣稱擁有主權,台灣亦宣稱擁有主權,而且萬一發生正面衝突,台灣明白表示將與美國結盟,而不是中國。

「我們決心保衛這些島,」台灣總統府國策顧問陳錫蕃向我表示:「美國要求我們不要部署飛彈以免加劇緊張。可是假如美國要求,我們很樂意部署。」

我在二〇一三年底搭乘台灣軍方運輸機前往東沙,機上是給當地兩百名人員的補給品:海巡署官兵、政府官員和研究珊瑚復育的海洋科學家。東沙指揮部指揮官李甦清皮膚黝黑、瘦小精幹,出身特種部隊,島上大多數弟兄也是。他們騎乘腳踏車和電動高球車,混凝土小徑通往低矮、粉刷建築物。屋頂放著用綠色防水布覆蓋的重型武器。東沙島上,既有熱帶小島的寧靜,也能感受到這些官兵駐守當地的潛在威脅。我一個人騎著腳踏車,騎到一棟沒有窗戶的橢圓形建築前。兩名高度戒備的人跳了出來,全副武裝,堅定地叫我離開。島上最高的建築是雷達站,追蹤廣大半徑範圍內的飛機與船隻。華南沿岸至少在兩百海浬遠,而菲律賓則在反方向距離約五百海浬。

指揮官李甦清的主要威脅來自中國漁民,他們要不測試他的防禦,要不請求協助及上岸。其中不乏美國國防分析家所說的中國海上民兵,亦即直接跟軍方指揮層報告的漁民。中國多次利用這些民兵來主張海上主權。近年來最引人注意的一次是二〇一四年與越南就石油鑽井平台對峙,以及多次與菲律賓在黃岩島衝突。

中國海警以水砲驅離靠近黃岩島的菲國船艦。(美聯社資料照)
中國多次利用民兵來主張海上主權,多次與菲律賓在黃岩島衝突。圖為中國海警以水砲驅離靠近黃岩島的菲國船艦。(美聯社資料照)

「這是中國繼海軍、海警之後的第三支海上部隊,由航海業專業人士組成,」美國海軍戰爭學院戰略教授艾立信(Andrew Erickson)向我表示:「它由軍方控制,國家提供經費,是非正規的準軍事組織,可以動員參加特定行動以實現中國政治目標。出動海上民兵旨在偽裝及混淆視聽。」

海上民兵的規模並不清楚。中國漁業的從業者超過一千五百萬人,占全球漁業生產的一八%。因此,可做為海上民兵的人數高達數百萬,可用的船隻則有數千艘。

平均來說,指揮官李甦清每兩天便處理一起中國漁船入侵,主要是海上民兵。大多來自海南島,多年來參與中國軍事行動,抑或騷擾海上船隻,抑或駛近東沙以蒐集情資。

艾立信追蹤第一次二〇一二年黃岩島衝突時參與其中的中國海上民兵船隻,當時菲律賓海巡隊發現八艘中國漁船滿載巨蚌漁獲,便企圖阻止他們離開。菲國海巡隊馬上被中國準軍事船隻包圍。艾立信發現其中兩艘是海上民兵連班長陳則波及許德譚,他們來自海南省瓊海市潭門鎮,習近平還曾在二〇一三年視察過這個漁村。潭門海上民兵連是在一九九五年成立,以支援在美濟礁建造竹筏平台;中國宣稱這些平台是供漁民在天候不好時避難使用。「瓊海〇二〇九六船」上的一名民兵郁寧,發送簡訊警告中國軍方說菲律賓派出一艘軍艦。在後來的簡訊,郁寧準確地辯認出那是「皮拉爾號」號巡防艦(BRP Gregorio del Pilar)。雖然她是菲律賓海軍噸位最大的軍艦,但不過是美國海岸警衛隊的舊巡防艦,根本比不上中國軍艦。但是當時有一個颱風正在接近,菲中政府同意雙方都撤退。但是,只有菲律賓人撤退,中國人留下來占據了黃岩島,巨蚌漁獲則一路運回大陸去處理了。這起事件證明,中國海警、海上民兵和挖掘海床捕捉蚌類的投機分子之間,存在幾乎隱形的分工。

另一個民兵連,儋州民兵連,是一九七四年中國武力奪取越南控制的西沙群島的關鍵要素。它的姐妹連,三亞市民兵連,則是參與二〇〇九年美國海軍監測船「無瑕號」(USNS Impeccable)事件。五艘中國漁船包圍無瑕號,試圖切斷其拖曳聲納。這起衝突發生在歐巴馬總統就職後不久,除了給新總統下馬威,也警告美國停止在中國海岸線附近監視。125駐在西沙群島的三亞市民兵,亦負有恫嚇越南漁船的任務。這些民兵船員很可能也參與理山島漁民武文饒被攻擊的事件(參見第八章)。

截至目前,中國漁民一直避免與東沙李甦清訓練有素的部隊發生衝突,一旦發生衝突將使局面改觀,因為東沙島具有戰略重要性。中國想要的話,只須半小時便可拿下東沙;最靠近的台灣戰鬥機需飛行一小時。目前,中國海上民兵受到指示要避免滋生事端,除非北京當局另有指示。

李甦清的海巡署東沙指揮部牆上有一面地圖,標示著東沙的距離:與南沙群島相距七百四十海浬;與最接近的中國陸地相距一百六十海浬;與海南島相距四百一十六海浬;與菲律賓相距七百四十海浬。李甦清帶著我們出去巡邏,但令人失望地安靜。東沙沒入海平面之下,我們身在波浪不大的深藍色南海上。看不到中國漁船,雷達上一艘也沒有──或者李甦清想給我們看的一艘都沒有。

「我們隨時做好準備,但是絕對不會挑釁,」他扶著中央船艙的橫桿保持平衡:「如果這艘船不夠,我們可以叫來更大的船,我們只會把動武當成最後手段。可是我們會動武,因為我們決心保衛這個島。」

李甦清也會檢查漁民的作業。中國和其他國家的船員使用炸藥一次炸死魚群。他們還會帶著氰化物噴罐潛水,直接對著魚噴或是噴灑在珊瑚等魚群棲息地。毒藥讓魚群昏迷,他們便可以輕易捕撈。

近年來有證據顯示,中國海警、海上民兵和中國黑幫合作,破壞南海海洋環境以牟利。二〇一四年把菲律賓漁民趕出黃岩島之後,中國開放潟湖養殖巨蚌,賣給亞洲食品黑市。外殼寬約四英尺,這些有著黑、黃色複雜花紋的巨蚌,是昂貴的珍饕。蚌肉賣給餐廳,蚌殼則可做成裝飾品。一些巨蚌可能上百歲,一枚巨蚌可能賣到一千美元以上,整個產業全年規模達五十億美元。在沿海被捕撈一空之後,中國政府補貼盜採者到外海去;黃岩島與中國其他新近取得的海上領土成為完美的捕撈場地。在挖出巨蚌時,附近的珊瑚也遭到破壞,生態學家估計,這整個區域將近一〇%遭到巨蚌盜採者摧毀。

海水溫度升高,大片珊瑚礁白化。(美聯社)
近年來有證據顯示,中國海警、海上民兵和中國黑幫合作,破壞南海海洋環境以牟利。(資料照,美聯社)

BBC亞洲通訊記者傅東飛(Rupert Wingfield-Hayes),二〇一五年十二月曾潛水拍攝巨蚌盜採者在南沙群島作業。他目擊一個至少三英尺寬的巨蚌從海底斜坡被挖出,丟進一艘船,而船上還有另外兩個巨蚌。傅東飛形容那個景象:「海床鋪滿厚厚一層碎屑,數百萬珊瑚碎片,像碎骨般慘白。這種破壞向四面八方延伸數百公尺,一堆又一堆殘破的白色珊瑚枝。」他後來看到母船甲板上堆積數百個巨蚌。

二〇一五年一月二十九日的一幀黃岩島衛星影像顯示,附近有兩艘中國海警和數艘海上民兵船,潟湖內則有四十多艘不明船隻,幾乎可確定是巨蚌盜採者。潟湖入口處沒有海警船看守。如果中國計畫在黃岩島潟湖建立一個前哨,先行採集巨蚌是有道理的,因為填海造地無論如何都會毀掉海洋環境。十個月後,十一月時,盜採者都已離去,中國海警又回來看守入口處。

台灣在東沙成立一個海洋研究中心,目的是追蹤環境破壞及修復受損的珊瑚。徐韶良參與創辦這個中心,他戴著金邊眼鏡,是個活潑有趣的人,在二〇〇七年成立東沙環礁國家公園。他的實驗室水缸裡養殖著一簇一簇的珊瑚。珊瑚礁時常被稱為水底雨林,這些五顏六色、令我們讚不絕口的枝狀物,很容易被認為是海洋植物。可是,珊瑚屬於動物,像是無脊椎動物,只是沒有四肢與腦袋。牠們提供四分之一海洋物種的棲息處,並在東沙等島嶼四周形成堡礁,可減輕風暴及波浪的損害。中國填海造地、盜採巨蚌、全球暖化與海洋汙染,都造成珊瑚死亡。珊瑚的滅亡成為全球氣候變遷的一個標記。在澳洲北方的大堡礁(Great Barrier Reef),海水暖化已造成七成珊瑚死亡。一些科學家認為,九成的海洋珊瑚將在二〇五〇年前滅亡。

珊瑚礁2019-02-26_基翬珊瑚物種多樣性。(資料照,中研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陳昭倫提供)
中國填海造地、盜採巨蚌、全球暖化與海洋汙染,都造成珊瑚死亡。珊瑚的滅亡成為全球氣候變遷的一個標記。(資料照,中研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陳昭倫提供)

徐韶良的任務是改變這一切,養殖珊瑚,把牠們重新種回東沙四周的海底。「這個長得很快,」他指著砂層上一簇如手指般張開、灰棕色的珊瑚說:「一年大概能長十公分。」

「這個呢?」我指著另外一缸更小、紅黃色的一簇珊瑚問他。

「這個長得非常慢,」徐韶良搖搖頭說:「跟烏龜一樣慢。一年只長一公分。」

他告訴我,漁民們以前為了炸魚把珊瑚也炸開了:「我們現在已經阻止他們那麼做了。我們很堅決。」

「氰化物呢?」

他做了個鬼臉。「是的,他們還在使用氰化物。這比較難阻止。可是我們逮到了一些。」

「人們真的會吃用氰化物毒死的魚?」一想到亞洲各地擁擠的攤販和高檔餐廳,這種景象令人不寒而慄。

「當然了,」徐韶良對於我的不可置信感到意外:「他們怎麼會知道?又吃不出來。中國和香港的許多餐廳都有供應以氰化物捕抓的魚。」  

徐韶良所屬的東沙環礁國家公園計畫是為了淡化南海的軍事色彩,強調海洋科學,將焦點由主權紛爭轉移到共同保育環境與資源永續。在眼鏡後面,他的眼睛閃爍著興奮,他訴說著他的最終目標是要把東沙變成一個國際生態觀光景點,像是太平洋的迷你版厄瓜多加拉巴哥群島。他的專長是把軍事據點改建為觀光勝地。他的上一個工作是在與中國只有一浬之遙,仍屬於前線的金門島成立金門國家公園。

「你覺得那種方法在這兒也有用嗎?」他問說:「比如,停止政府間的爭吵。」

「如果你在金門做得成,我相信你在這兒也做得成,」我說。

「沒錯。我是戰地旅遊專家。」

「你有請中國科學家來和你共事嗎?」

「還沒有,」徐韶良沉思片刻後回答說:「是啊,那挺不錯的。可是目前我們政府不會准許。那才是問題。」他伸出手撥弄珊瑚上的水。但是又恢復笑容:「但是將來可以。我們的東沙國家公園,不就之後會歡迎來自全世界各地的科學家。我們稱之為珊瑚外交。」

在搭機離開東沙時,我就坐在李甦清旁邊。半途中,他拍拍我的肩膀,指著下頭的大海。「那是『遼寧號』,」他說。我們向下看到中國的新航空母艦,由二十年前買下的舊蘇聯航母改裝而成,這是她前幾次出航。帶著挑釁意味,她正航向台灣海峽。陽光照在遼寧號甲板上,只停放著兩架戰鬥機,灰藍海面上有四艘軍艦跟隨著航母。或許有更多軍艦,但是我看不到。海軍充分說明中國的心態。中國絕不會交涉放棄優勢。她要趁勝追擊,而且不會離開。三年後,中國海軍司令員宣稱遼寧號已具備作戰能力,我在離開東沙島飛回台灣時,看到高鐵伴隨著城市天際線的景象,在中國領導人心目中,這個地方將保障中國重返全球最富裕及最強大國家的正確地位。

台灣高鐵列車,攝於苗栗路段。(盧逸峰攝)
作者離開東沙島飛回台灣時,看到高鐵伴隨著城市天際線的景象,在中國領導人心目中,這個地方將保障中國重返全球最富裕及最強大國家的正確地位。(盧逸峰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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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還是候任總統時,川普便利用台灣來提高美國對中國的籌碼。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日星期五,甫當選沒多久,他便接聽新任台灣總統蔡英文的致賀電話。川普的一些鷹派顧問安排通電話的形式與時間點,打破四十多年來維持台海和平的慣例。沒多久,在他的一項著名推特貼文中,川普質疑一九七九年一月以來便實施的「一個中國」政策的基礎。

藉由與川普通電話,蔡英文是要測試美國與中國,而藉由接電話,川普實際上承認蔡英文是一個獨立政府的領導人。但在入主白宮後,川普政府又改變態度,這也成為川普執政為人熟知的特色。可是,川普已改變了規則,甚至暗示「一個中國」政策應該重新檢討,讓人覺得即使不是現在,日後也可能放棄這項政策。領導人來來去去。權力平衡也反反覆覆。

台灣是一個現代、務實的地方。火車準點行駛,癌症倖存率高於大多數歐洲地方。台灣充滿非傳統、文藝氣息,又有些古怪。一九九六年第一次總統大選時,台灣成為中華儒家社會第一個西式民主國家,證明台灣假如行得通,別的地方也可以。連喘口氣都沒有,台灣立刻以貪汙罪將前總統關進牢獄,並在二〇一四年選出第一位女性總統,時年五十九歲的蔡英文,這位未婚的學者養了兩隻貓,並且支持同婚。她在一段性別平等宣導影片中說:「在愛之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我是蔡英文,我支持婚姻平權。讓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去愛、追求幸福。」

「我是蔡英文,我支持婚姻平權」(蔡英文臉書)
蔡英文支持同婚。她在一段性別平等宣導影片中說:「在愛之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我是蔡英文,我支持婚姻平權。讓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去愛、追求幸福。」(蔡英文臉書)

蔡英文象徵著現代台灣及全球民主。不像緬甸或南韓的女性領袖,她並不是出身政治世家,而是在美國康乃爾大學及倫敦政經學院攻讀專業。一九九〇年代初期,台灣立法院時常大打出手,因為政客們不懂得民主運作,以及如何在不用暴力下贏得辯論。他們很快便成熟,儘管受到外交孤立和中國不斷威脅,台灣已由獨裁走向有活力的民主,而且沒有流血。有這種成就的國家並不多。做為選擇的武器,台灣發展貿易及半導體,而不是動亂與自殺炸彈。台灣二千四百萬人享受成果。對於門前來了個不友善的強大鄰國而感到不耐煩的其他小國,台灣足以做為模範。

蔡英文領導民進黨,該政黨設立於一九八〇年代,訴求台灣是一個獨立主權國家,因為台灣從未真正屬於現代中國。台灣曾被荷蘭及西班牙入侵,一八九五至一九四五年被日本占據。這裡是亞洲少數你可以聽到人們對日本殖民有好感的地方。

在選民眼中,國民黨親中,不斷倡議跟中國統一。蔡英文的民進黨已放棄原先獨立的訴求,但仍與中國保持距離。如同許多民主國家,輿論在這兩大政黨之間擺盪。在二〇一六年一月前,國民黨的兩任總統任期執政八年。然後,以五六%的得票率,蔡英文當選,立刻讓人對台灣與中國的未來打上問號。她贏得選票是因為人們對台灣日益親中感到不安。

中國與台灣的往來方式係透過精心規劃,並在美國監督下。二〇〇八年總統大選時,小布希總統覺得必須介入,因為民進黨強烈要求獲得承認並加入聯合國。小布希要求民進黨保持安靜。八年後,蔡英文上台,她拒絕接受台灣屬於中國的「九二共識」。憑著使用模糊言詞以保全面子的一貫手法,中國宣稱:「海峽兩岸都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努力謀求國家統一。」台灣則加註警告:「在海峽兩岸共同努力謀求國家統一的過程中,雙方雖均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但對於一個中國的涵義,認知各有不同。」

20190902-總統蔡英文出席「計程車產業升級服務2.0記者會」。(陳品佑攝)
蔡英文拒絕接受台灣屬於中國的「九二共識」。(資料照,陳品佑攝)

這種模式存在灰色地帶,多年來讓雙方避免戰爭。

川普打亂美中政策只是暫時性的,但在同時,台灣本身正在規劃新的未來。過去三十年,台灣與中國貿易往來,尤其是電腦與資訊科技業。他們控制著全球市場。但是如今,台灣認為這條路已走到了盡頭。在習近平領導下,中國更加趨於專制和民族主義,使得台灣與其民主直接成為目標。在二〇一七年十月中共十九大報告,習近平強調中國的「意志、信心和能力」可以挫敗任何形式的「台獨」分裂圖謀。他說:「我們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組織、任何政黨、在任何時候、以任何形式、把任何一塊中國領土從中國分裂出去!」

中國對台灣的敵對政策有三種形式:經濟,外交及軍事,最後一項是自一九四九年來籠罩台灣海峽的戰爭陰影。未若印度、日本或北韓,台灣是中國長程計畫裡沒得商量的要素,中國對前英國殖民地香港和前葡萄牙殖民地澳門,也是相同的看法。台灣覺得受到壓迫。台灣特種部隊舉行定期演習,就中國萬一進攻發動反擊。「這是終極威懾,」前副國防部長林中斌向我表示:「中國或許有壓倒性武力,但我們將跟他們打一場沒有盡頭的戰爭,像伊拉克一樣。」可是他不認為這種情況會發生。二〇〇四年,就在美國攻打伊拉克之後,中國發表國防白皮書,說明不發動戰爭便主導東亞的戰略。

一年後,二〇〇五年,中國通過「反分裂國家法」,遏制台灣傾向獨立,這是對民進黨尋求加入聯合國所做出的回應。這項法律詳細載明必須阻止台灣分裂,同時保護台灣平民和在台灣的外國人的生命財產安全和其他正當權益,暗示著伊拉克式的全面入侵已不列入考慮。該項法律僅適用於台灣,而不適用新近回歸的港澳,當時港澳都沒有獨立運動。十年後,二〇一六年,香港出現了獨立運動,但不成氣候。

香港「反送中」民眾發起「全民三罷」,也就是「罷工」、「罷課」及「罷市」。(美聯社)
二〇〇五年,中國通過「反分裂國家法」,遏制台灣傾向獨立;該項法律僅適用於台灣,而不適用新近回歸的港澳。圖為香港反送中運動。(資料照,美聯社)

然而,北京當局的內心想法並不得而知。二〇一三年,台灣國防部表示中國已擬訂計畫,要在二〇二〇年完成對台用武的全面作戰能力,以攻下台灣,只要能讓美國不介入台海衝突的話。想要做到這點,中國必須取得足夠籌碼,可以在美國一旦介入台海衝突時對美進行報復。台灣很清楚,萬一美中關係走到這個地步,台灣的生存便將受到嚴重威脅,美國政府不願出售先進武器給台灣以免激怒中國,已使得台灣軍力遠遠落後。

在今後數年的衝突中,台灣將必須依賴一九九〇年代的F─十六戰鬥機去對抗中國殲─二〇隱形戰機,用老舊的冷戰初期潛艦對抗中國快速且致命的先進潛艦。「台灣必須明白要靠自己保衛自己,」美國海軍戰爭學院的艾立信坦白的說。

在內蒙的一場大型中國軍事訓練基地,中國演練攻台任務,包括真實大小的仿造台北總統府和台北市區,證明至少在中國軍方心中,戰爭並不是不可能。根據中國軍方消息人士,他們並未打造東京或河內的類似仿造建築。

「在所有火藥庫當中,對台戰爭是最大及最危險的一座,」中國專家易思安(Ian Easton)在《中共攻台大解密》(The Chinese Invasion Threat: Taiwan's Defense and American Strategy in Asia)表示:「人民解放軍把攻台視為最重要任務,這場預見的未來戰爭是中國建軍的動力……在部隊開始登陸台灣之前,人民解放軍將發射一波又一波的飛彈、火箭、炸彈和炮彈,夷平沿海防禦,並且用電子干擾機癱瘓通訊。」

20190830-習近平。(取自Getty)
易思安指出:「人民解放軍把攻台視為最重要任務,這場預見的未來戰爭是中國建軍的動力。」圖為習近平。(資料照,取自Getty)

這種情境令人不安之處在於它違反《孫子兵法》常說的不戰而勝。這不僅會讓中國面對高度訓練及強悍的台灣軍人,亦將破壞其坐上主位、掌控新世界秩序的計畫。簡言之,中國將喪失國際信任。在北京,徐光裕將軍向我勾勒另一種情境。「我們將像攻下北京一樣攻下台北,」他說:「北京市被包圍。但沒有戰鬥,因為我們想要保護歷史建築,於是我們發動圍城,說服一些將領投靠我方。對台灣也可以用這種內部離間。那不算戰爭。我們稱為非和平手段。」

在許多層面,這種情境影響到現今中國對台灣的威脅,但不是軍事而是在經濟上,並在兩個前線展開。首先,大約四成的台灣貿易依賴大陸貿易。其次,台灣很難自給自足,因為中國阻撓台灣爭取獨立的貿易協定,揚言對試圖與台灣簽署協議的政府採取報復。二〇一三年,經過辛苦的等待,中國讓台灣與新加坡和紐西蘭簽署自貿協議。但中國反對與馬來西亞及智利的類似協議。如果智利與台灣簽約,舉例來說,中國對智利的投資便可能突然中斷。北京將這項策略稱為統一台灣的三場戰爭──經濟、法律和心理,類似對菲律賓、越南和其他東南亞政府就南海爭端所採取的手段。

「每次台灣想要拓展與其他國家的貿易,中國就立刻衝過來,以經濟戰粉碎協議,」加州大學商業教授納瓦羅(Peter Navarro)表示:「正是在這個台灣經濟前景極為急迫的領域,中國的欺凌往往是最強力、最有效的。」

歷經四分之一個世紀建構依賴中國的經濟,台灣現在必須抽身離開。台灣最大產業是半導體,這是所有電子產品的主要元件,約占台灣對大陸出口總額的二〇-二五%,每年約二百億美元。自二〇一五年開始,中國推出自己的官方半導體產業發展計畫,目標是本地生產商滿足其三五%需求。就某方面來說,這是任何國家的自然發展。但以台灣來說,這很具破壞力,因為中國試圖影響台灣銷售產品的對象。中國亦鎖定台灣特定經濟領域,例如禁止支持民進黨的旅遊團,並鼓勵支持國民黨的團體前往旅遊。北京傳達的訊息是,台灣必須遵守界線,否則面臨後果。

「即便沒有軍事衝突,我們仍面對來自中國的嚴峻挑戰,」中華經濟研究院李淳向我表示:「我們需要發展我們仍對中國具有技術優勢的地方。我們需要設立亞洲矽谷,像是美國加州的。我們需要開發替代能源,機器人等智慧機械,生技與製藥業。我們需要減少對美國的國防依賴,所以我們也需要發展那個領域。」

美國是台灣先前武器系統的唯一供應者,台灣國防界對於被綁住而被迫支付高價已漸感不耐。歐洲武器銷售相較之下微不足道,因為歐洲政府不願冒險失去中國的大訂單。

「台灣很有錢,」林中斌表示:「美國當然想要儘量榨取。可是我們不喜歡。」

蔡英文總統上任後不久,台灣成立潛艦發展中心,目標是要發展柴油動力電子攻擊潛艦。一年後,蔡英文參加的一項典禮,台灣宣布投資十億美元研發新一代教練機。

這跟以色列和中東的情況有些相似。以色列經濟繁榮,儘管與阿拉伯鄰國幾無貿易往來,數個中東國家甚至不承認她是個獨立國家。由於雙方打仗的經濟損失都不大,以色列與中東的衝突因而一直持續著。台灣的情況正好相反;與中國貿易提供維持和平的誘因。可是,現在台灣認為自己已走過轉折點,生存受到威脅,原因正是與敵人的生意做得太多了。

比起前任國民黨籍總統,蔡英文總統對中國態度更加強硬,中國於是加強壓力。二〇一七年時,由於「一個中國」政策,台灣只有二十個邦交國:兩個在非洲,五個在加勒比海,六個在拉丁美洲,六個在太平洋,一個在梵諦岡。這些年來,數十個國家與台灣斷交,改與中國建交。台灣最近在二〇一七年六月失去巴拿馬這個邦交國家。

20190105-總統蔡英文5日在外交部長吳釗燮等人陪同下,與國際媒體進行茶敘,會中她談及兩岸關係,呼籲,全台各政黨不要再講「九二共識」。(截取自蔡英文臉書專頁)
比起前任國民黨籍總統,蔡英文總統對中國態度更加強硬,中國於是加強壓力。(資料照,取自蔡英文臉書專頁)

「如果台灣完全失去外交承認,如果中國不斷施壓其他國家不要承認這個島,那將成為我們的外交紅線,」一名高層官員向我表示。他接著暗示,在川普二〇一六年十二月與蔡英文通電話後,美國可以設法提升美國對台灣政府的承認。目前,台灣在主要首府城市設有「代表辦事處」,人員進行專業外交官的工作,但是沒有得到正式外交承認。他建議更改名稱:「舉例來說,如果美國派任一名大使駐台北,一名駐北京,美國政府就是採取雙重承認的做法。一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個是中華民國。」

「如果美國向你們提議,你們會接受嗎?」我問。

他遲疑了數秒鐘,這名專業政治人物思索著直接回答的影響:「如果你問這個島上的普通人,他們認為台灣早就被視為──」

「可是政府呢?」我打斷他的話。

「這是很好的問題。」他的臉沉了下來、眼皮低垂地思考著:「但那是假設性的。」

「所以你還沒有決定?那很危險,會不會──」

「確實,那很危險,」這次換他打斷我的話:「我們確實需要做好各種準備,可是如果有某種提議,我們政府不會拒絕那項提議。」

「不會拒絕?」我需要確認。

「我們不會拒絕那項提議。」他的語調堅定而明確。房間裡的氣氛變得凝重,我們幾十個人聽懂他剛才說的話的意思。台灣歡迎美國承認她是一個獨立國家。但是,川普沒有提出這項建議。這個想法只是被提了出來,馬上便撤銷。可是,以川普來說,這個主意或許隨時都會被重新提起。

一半台灣人希望強大鄰國的保護;另一半則希望獨立的自由。表面上,現在一切相安無事。沒有地方需要改變,除了人類天性希望改變,以及台灣不再覺得安全。高樓大廈越蓋越高,高鐵越來越快;資金源源不絕流入。可是在心理上,這個體系已趨於緊繃,台灣的現況無法永久維持。必須有人屈服才行。

在金門島,銅灰色海水輕拍著黃色沙灘。淺棕色迷彩網蓋著沙灘上一排的坦克車,炮口往外對著海,這是金門島長年來的軍事防禦。鄰近一座古老機槍碉堡的牆上現在貼在罕見鳥類的海報──色彩鮮艷的翠鳥、鸕鶿以及叉尾太陽鳥,均在這個沒有遭到破壞的地方棲息。這是徐韶良的工作成果。這位戰地觀光專家現在在東沙島工作。

在島內,舊的水泥反空降樁從種著高粱、花生和地瓜的田裡冒出來。在一些柱子頂端,三根的尖銳鐵叉指向天空,像是被扭曲的掛衣架,以刺穿降落的中國傘兵。在一條蜿蜒小路外,是一具封存的榴彈炮的場地,只有藍色油漆斑駁的鐵門和一把生鏽的掛鎖戍守。當海風呼嘯吹過這片光秃禿的平坦海岸線,讓人有一種緩慢島嶼步調、與世隔絕及自然荒野的感覺。

由金門,越過狹窄的一段海路,是華東港口城市廈門未來感的天際線,那是上百個人口超逾一百萬人的中國城市之一。廈門意為「大廈門口」,有四百萬人。兼具野心及決心,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項意向聲明。飯店與辦公大樓以驚人速度出現。她讓人聯想起十九世紀及美國西岸,還有一絲加州風情,棕櫚樹、高速公司和遊艇碼頭。但是她同時也像是我們想像的世界──蝙蝠俠電影裡的高譚市,《銀翼殺手》(Blade Runner)裡反烏托邦的洛杉磯,或著《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雄偉的君臨城(King’s Landing)。這是前所未見的,貪腐、犯罪、殘酷、權力、意識型態、虛弱、不安全、創造力、樂觀主義、勇敢和大膽的殘破歷史,其背後均來自於想要逃離惡劣過去、取得新身分的強烈企圖心。對許多金門人來說,廈門是他們的未來,現在早已是他們購物、醫療保健和房地產投資的第一站。兩邊的家庭試著忽略先人遺留的分隔,共享食物、語言和文化,最重要的是,一齊賺錢。

我搭清晨的客輪從金門去到廈門。太陽從廈門嶄新的客運碼頭上方升起,寬廣的入口廣場,白色拱門,巨大的電視螢幕和亮晶晶的磁磚大廳。友善的中國移民官員在文件上蓋章,旅客則在一排有顏色的按鍵選擇笑臉或苦臉,表達他們是否滿意通關的服務。我按了最滿意的按鍵。

載著我們渡過短短水路的舊客輪坐滿了學生們、體育隊伍和免稅店購物者,只要三十分鐘便可抵達對方碼頭,一小時一個航班,來來回回的。唯一負面的跡象是毛玻璃,乘客不能看到窗外。乘客們也不能上到甲板。他們閒聊,吃湯麵,手機自拍然後上傳到社群媒體。在兩岸政治開始產生影響前,船上大多數人都還沒出生呢。

我們一些人擠在一個髒汙的舷窗前,結果看到的是令人失望的乏味景色,絕對不是雄偉的南極或如畫般的南太平洋。海水的顏色一直灰灰的,直到太陽升起才逐漸變為黃銅色,然後轉為深藍色。遠方的島嶼清晰可見,但很難辨識是哪些島,除了鼓浪嶼之外,因為我在破曉時從飯店房間看過。

鼓浪嶼很容易辨識,因為十七世紀將軍鄭成功像的關係。高踞在山丘上,這個面貌年輕、身穿盔甲的軍閥令人聯想到巴西里約熱內盧的耶穌像:堅實、高大、威風凜凜。人稱國姓爺,他在華東沿海建立起一個小型帝國,並將廈門做為軍事訓練基地。他的士兵打敗企圖登陸的荷蘭商人。他俘虜他們的女眷,充當奴婢和妻妾。國姓爺是中國軍閥的縮影,強大、無情、維持秩序的領導人。

出海約十五分鐘便可看到金門,一塊低平的黑色土地,狀似龍舌。長僅二十英里、寬十五英里,金門不過是全球陸地的一小丁點而已。但如同全球許多小丁點,數十年來它一直占有軍事重要性。一九五〇年代習慣稱它為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分界線,現在則是中式專制與美式民主的分水嶺,可是現在,這種意義變得模糊不清。在客輪上,你無法分辨共產主義或資本主義,民主或專制。設計師球鞋和彩色後背包上沒有明確的標誌。中國製造的華為手機跟美國iPhone同樣普遍,而後者是台灣公司在中國大陸工廠生產的。品牌、價格和性能比愛國心及政治更受到重視,至少在目前而言。半途中,金門看得更清楚了,此時我們已越過看不見的隱形邊境,套句一九五〇年代百代電影公司( Pathé)在電影院放映的新聞短片用語,這是「地球上最炙熱的地點」。當時的金門(英語舊稱Quemoy)遭到「紅色」中國炮彈的「炮擊」。以當時的用語來說,金門是「無神共產主義」對上「敬神的自由與資本主義」。這個前線與分隔東西柏林的查理檢查哨(Checkpoint Charlie)同樣危險,同為針鋒相對的價值觀與互相競爭的道德高地的焦點。查理檢查哨的威脅老早消失了,可是台灣海峽的卻沒有,即使生活水平及生活方式的差距已經縮減得差不多了。天際線或許改變;政治底線仍未改變。

客輪抵達後,這兩個可能敵人之間的通關程序輕鬆簡單,跟兩個北約盟國之間通關相比的話,比如說加拿大與美國。儘管我可以在廈門登入谷歌,但搜尋引擎被封鎖。我也可以在當地購買手機SIM卡,一個月上網、通話、簡訊吃到飽,才十美元。但我從未在中國買過,因為需要冗長的註冊程序以及與公安面談,而這可能危及我所訪談的對象。

共產國家與自由民主之間的差異已經縮減到這些小事:網路限制,媒體審查,政治控制。囚禁異議人士是與西方根深柢固的價值觀相違背、無法接受的事。但在許多人心中,這些都不算什麼,當你比較中國的成功與中東的暴力以及非洲、南亞無解的苦痛的話。

數個世代以來,這些貧窮地區信任西方的導引,接收大筆金援,舉行選舉(通常有弊端及貪瀆),獲得往往未經審查的跨國企業投資。中國堅定不移地推動前進,將窮鄉僻壤改建為城市,用公路、鐵路與航空將人們連結起來。中國有著無比的決心,以致於在三年間,由二〇一〇到一三年,使用的水泥數量多過美國在整個二十世紀所使用的總量。

將基礎設施及貿易置於民主及個人自由之上,中國將西方發展模式拋諸腦後,廈門與金門間的短程客輪便是這種困境的快照。雖然雙方的文化、語言和食物很相似,這個邊境代表著更廣泛、更困惑的事情。現在早已不是柏林圍牆兩邊對立的問題;對世界上數億人而言,問題在於你喜愛中非共和國的民主,在那裡你會感染瘧疾、穿著一雙拖鞋四處走,抑或你喜愛專制中國的壓迫,但在那裡你可以填表格為你的第一棟公寓申請貸款。

我在碼頭和兩位解說員碰面,他們開車載我到眺望廈門的國家公園。

今年僑務委員會推出的推薦旅遊行程中竟出現「金門軍中樂園3日遊」,遭國民黨立委楊應雄質疑:「這適當嗎?」(取自 金門國家公園官網)
金門國家公園。(取自金門國家公園官網)

大約七十年前,就在這裡,親美的國民黨軍隊在一九四九年古寧頭戰役擊退毛澤東的部隊,那是冷戰最熾時的亞洲第一場軍事衝突,國民黨的坦克用盡炮彈,最後直接衝向中共士兵,把他們碾死在車輪下。

今日,廈門天際線是這個野心勃勃的亞洲世紀一個小角落的建築縮影,由北京到德里都充滿信心。但在一九五八年,廈門險些被核攻擊摧毀。美國槓上中國與蘇聯,因為中國若在金門戰勝,便可能讓共產主義蔓延到整個亞洲。廈門因此被美國國防部列為攻擊目標。

我的導遊王文成(Isaac Wang)在炮擊停止前的最後幾個月,至一九七九年「一個中國」政策實施的期間,在金門擔任心戰軍官。「共產黨炮打我們,」他說:「準得跟鬧鐘一樣。每個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晚上七點半。」他噘起嘴巴吹出一個長長的低沉口哨:

如果你聽到很尖銳的咻一聲,這表示沒事了,因為炮彈已越過你頭上。可是,如果你聽到急促的咻-咻-咻,這表示炮彈打過來了,你最好躲起來或逃跑。炮彈在空中爆炸。火藥在在彈膛點燃,把傳單灑到島上。炮彈頭朝下插進地面,埋在田裡,有時八或十英尺深。這些不是榴彈,而是炮宣彈。裡頭有傳單,內容荒誕,像是中國有彩色電視機和亮晶晶的腳踏車。他們也把毛語錄丟過來。如果有人被發現帶著一本,就會被捉起來。我們當時實施戒嚴法,非常嚴格。炮彈來得很準時,我們自動會去避難。狗狗也會躲到桌子下或地窖裡。然後,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炮擊突然停止了。

王文成笑了笑:「狗狗也是靠著肌肉記憶,隔天,一到七點半,牠們又去躲了起來。」

「現在呢?」我問:「戰爭的威脅消失了嗎?」

「在這兒,我們自比是一部中古車,而他們是一輛法拉利。法拉利當然不想撞到我們。如果他們攻擊我們,他們只會打到一個國家公園。如果我們炸他們,他們會失去一整座城市。」

熱情洋溢、頭髮灰白、六十二歲的王文成,體現了台灣海峽、中國和美國,以及現今我們許多人賴以平衡生活的全球連結的許多矛盾。他一半的時間擔任舊金山市府的財政官員(他曾參選財政處處長),一半時間經營金門一個教會慈善機構,同時為台灣政府做一些兼差工作。在很多方面,他具體表現出歐美民族主義政客迸出的愛國主義新式說詞,令人懷疑我們是誰。我們屬於哪裡?我們應該對誰忠誠?國家的觀念是什麼?什麼是自由?

金門古寧頭和平紀念園區內展示的戰車。(顏麟宇攝)
親美的國民黨軍隊在一九四九年古寧頭戰役擊退毛澤東的部隊。國民黨的坦克用盡炮彈,最後直接衝向中共士兵,把他們碾死在車輪下。(資料照,顏麟宇攝)

一腳在加州,一腳在金門島,王文成的老家其實是在中國四川省山城康定,位在西藏高原上。康定的西邊是藏傳佛教世界:貧窮,混亂,虔誠。東邊則是漢族主導的中國和無神論的共產黨。康定是這兩個世界不安的交會處。數個世紀前,漢族前來建立廣大警戒線以防禦外敵入侵,而吞沒曾是西藏明正土司首府的康定。因此,王文成對於中國如何處理敏感的外域有一種直覺。他的父親是國大代表,遷到首都南京後,接著在一九四九年逃到台灣,當時台灣很艱困,比非洲還窮,全靠美國援助。王文成出生於一九五四年。二十四年後,這名年輕軍官到金門服役。他加入一個精銳部隊,所有成員均通過安全審查,確保效忠國民黨,他的主要任務阻止中共文宣品落入金門人手中而讓他們變成共產黨。他在一九七八年六月抵達金門,就在尼克森總統歷史性訪問中國之後七年,同時是在美國與台灣斷交、承認中共之前六個月。

王文成帶我參觀山裡頭鑿出來的地下坑道,在炮擊時保護台灣的補給船,有一家紀念品店賣中國炮彈製成的菜刀,再賣回給中國大陸觀光客,還有金門高梁酒廠,對大陸出口的收益多到可以支付學校、運輸、醫療健保和島上其他重要服務。

「台灣人從來不想打仗,」王文成說:「我們不感興趣。」

「大家都這麼說,」我回答:「在波士尼亞,在敍利亞,在黎巴嫩,百姓們說他們從來不想打仗,可是最後還是打仗了。」

王文成伸出食指。「啊,那是列寧說的?不,是托洛斯基說的。好像是:『你或許對戰爭沒興趣。可是戰爭對你有興趣。』」

金門昇恆昌金湖飯店可以代表台灣企業對兩岸未來的信心,但最後可能淪為政治犧牲者;萬一政府出錯,便會粉碎這種想望。飯店像兩只巨型貨櫃相疊在一起,沒有多餘裝飾,暗褐色外觀,上方屋頂寫著飯店名稱和標誌。大廳寬敞,到處都是大理石、大型環狀階梯、雕塑和挑高的屋頂,有點像人民大會堂,有點像過度的紐約第五大道,甚至有川普大樓的味道──只不過王文成帶我過去時,飯店空盪盪的。

與飯店相通的免稅購物中心,全亞洲最大的,連個人影都沒有。我們經過一間又一間的精品店── 費拉格慕 (Ferragamo)、古馳(Gucci)、歐米茄(Omega)、普拉達(Prada)、蒂芙尼(Tiffany)──衣著完美的年輕店員好像不習慣看到顧客,當我們走進時,他們的眼睛都驚訝地亮了起來。王文成帶我來這兒,因為這個個案投資額達二十五億美元,這不是一筆小數目,而且你不會在可能發生戰爭的地方投入這筆錢。我們搭乘電梯到達頂樓和總統套房──豪華、明亮,眺遠海景。明確的說,它是為了正式會議而設計,兩側各有小型會議室。

王文成說明,除了金門以外,台灣都已畫分行政縣市。金門卻仍屬於福建省,而其省會為廈門。這是高招。中國和台灣官員可以在金門會談而不致引發爭議,因為技術上來說,大家都承認他們仍在中國大陸。自從飯店在二〇一五年開幕以來,這間套房已舉行無數祕密會議。來訪的中國人被奉為上賓,享受美食,高級白蘭地,滿足他們各種要求。

「台灣給他們面子和尊重,」王文成說:「我從不確定美國知不知道面子對中國有多重要。如果你給面子、尊敬和讚美,在枱面下進行交易,像我們一樣,你就可以做生意。」

「如果不呢?」

「如果你不的話,就會流血收場。」

「台灣知道不能跟中國打,」他說:「即使總統下令軍方從金門發射飛彈,他們也不會發射。金門人需要中國。那是我們的命脈。」

「可是,如果美國支持台灣對抗中國呢?你像中國人、像台灣人,也像美國人。你會怎麼做?」

「當然,我在台灣出生。我熱愛這個地方,所以我希望政客們不會那麼瘋狂。因此,萬一那種情況發生,萬一戰爭找上我,像托洛斯基說的,我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我是美國公民。我效忠美國和美國總統。我會回應國家對我的各種要求。」

*作者為海外通訊記者、作家及製片人,嫻熟亞洲事務,曾擔任英國廣播公司(BBC)派駐可倫坡、德里、香港、馬尼拉及北京派駐記者,同時為BBC 美國公司、美國廣播公司(ABC)和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報導新聞,並在多所大學授課。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強國爭霸南海夢》(Asian Water,時報出版)。

《強國爭霸南海夢》(Asian Waters)  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強國爭霸南海夢》(Asian Waters) 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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