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穿過春天的荒野:〈我的阿勒泰〉選摘(1)

2019-09-1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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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回憶自己住在阿勒泰時的一草一木。(取自百度百科)

作者回憶自己住在阿勒泰時的一草一木。(取自百度百科)

摩托車實在是個好東西,因為它比我們的雙腿強大。在這片荒茫茫的大地上,它輕易地就能把我們帶向雙腳無力抵及的地方。當然了,坐摩托車時間長了同樣很累人的,不比徒步輕鬆。尤其一些時候,一騎就是五六個小時,等到了地方,都坐成羅圈腿了。我家這個摩托車呢,又是台小油箱小型號的,動不動就三個人同時壓在上面,車不舒服,人也舒服不到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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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嘛,就沒有什麼不滿意的了。

我非常想學騎摩托車,但又怕摔跤。記得小時候,平衡感幾乎等於沒有,秋千都不敢蕩。光學騎自行車就學了三年,光學推自行車就學了半年……總之我想,自己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敢奢望能拿這種機器怎麼樣了。但是還是喜歡摩托,常常想像自己也能在風裡雨裡呼嘯而過……好像我正是憑藉這樣一個工具,更清晰更敏銳地出現在了世上。要不然的話……唉,其實,受到能力的限制也未嘗是什麼壞事。但是,既然已經有摩托車了,就只說摩托車的事吧!──當我站在大地上,用手一指:我要去向那裡!於是我就去了。又為突然發現這世上可能真的再沒什麼做不到的事情而隱隱不安──好像我們正在憑藉著摩托車,迫不及待地、極其方便地、迅速而徹底地永遠離開了什麼……但是又想到,到了今天,這已是我們無法避免、無法拒絕的現實了吧?呃,也未嘗是件壞事吧?哎──當我站在大地上,用手一指:我要去向那裡!

尤其當我們把家從北部山區搬到阿克哈拉村後,摩托車就更加重要了。

阿克哈拉位於南面烏倫古河一帶的戈壁灘上,離縣城兩百多公里。要是坐汽車的話,冬天去縣城一趟得花五十塊錢呢。而且就算願意花五十塊錢,還不一定有得坐。早幾年的時候這個村子還沒有開通正式的線路車,只有一些私人的黑車在跑運營。大都是那種帶後廂的八座老吉普,一天頂多只有一兩輛。每天天還沒亮,司機就從村這頭到那頭挨家挨戶接人,往往還沒有走到我們家,車就坐滿了。或者臨時有什麼急事,但人家的車還沒載滿人,死活不走,停在村口一等就是一兩天,急死你也沒辦法。

阿勒泰。(取自百度百科)
作者過去所居住的地區離縣城兩百多公里,交通十分不便。(取自百度百科)

而摩托車多方便呀,想什麼時候出發就什麼時候出發。而且,騎摩托車去縣上的話,來回的汽油費也就十幾塊錢,省了八九十塊錢呢!要是兩個人去縣上的話,能省一百六;要是三個人去的話,能省二百五。嘖!而且,還不用暈車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戈壁灘上風大,路也不好走,加之為了省油,摩托車速度控制得不能過快。於是出一趟門總得吹四五個小時的風。可真夠受的。雖然我媽給我弄了個頭盔,可那玩意兒沉甸甸的,扣在腦袋上,壓得人頭暈眼花,根本沒法戴。只好掛在脖子上,任它垂在後腦勺那兒。可風一吹,頭盔兜著滿滿的風使勁往後拽,拽得頭盔帶子緊緊勒著脖子。勒得人頭暈眼花,還吐著半截舌頭。沒一會兒,門牙就給吹得冰涼乾澀。我只好把這玩藝兒解下來抱在懷裡。可這樣一來,我和前面開車的我叔之間就被隔出了好大的空隙,風嗖嗖往那兒灌。雖然身上穿得裡三層外三層,但沒一會兒還是被風吹透了,敞懷一般,肚皮涼幽幽的。儘管帶著手套,抱頭盔的手指頭還是很快就又冷又硬,伸都伸不直。哎,也不能戴,也不能不戴。連放都沒地方放,這是個小摩托車,後面已經載了不少行李了……真是拿這個東西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走的路是戈壁灘上的土路(──真丟人,我叔既沒執照也沒牌照,不敢騎上公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一條細而微弱的路的痕跡,在野地中顛簸起伏。這條路似乎已經被廢棄了,我們在這樣的路上走過好幾個小時都很難遇見另一輛車。大地遼遠,動盪不已。天空更為廣闊──整個世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

眼前世界通達無礙。在我們的視野裡,有三股旋風。其中位於我們的正前方的那一股最高最粗,足足二三十米。左右傾斜搖晃著,柱子一般抵於天地之間。在我們的左邊有兩股,位於大約一公里外一片雪白的、寸草不生的鹽鹼灘上方。因此,那兩股風柱也是雪白的。而天空那麼藍……這是五月的晚春。但在冬季長達半年的北方大陸,這樣的時節不過只是初春而已。草色遙看近卻無,我們腳邊的大地粗糙而黯淡。但在遠方一直到天邊的地方,已經很有青色原野的情景了。大地上雪白的鹽鹼灘左一個右一個,連綿不斷地分佈著,草色就團團簇簇圍擁著它們,白白綠綠,斑斕而開闊。後來我看到左面的那兩股雪白的旋風漸漸地合為了一股,而我們道路正前方不遠處的那一股正在漸漸遠去,漸漸熄滅。

我們的摩托車在大地上從北到南奔馳,風在大地上由西向東吹。我的頭髮也隨風筆直橫飛。風強有力地「壓」在臉上,我覺得我的右臉已經被壓得很緊很硬了。若這時身邊帶著一塊大頭巾就好了,像維族女人一樣從頭蒙到腳,一定刀槍不入。於是我只好又把頭盔頂在頭上擋風。但是不一會兒,呼吸不暢,憋氣得很。只好再取下來,但是一取下來,立刻就對比出了戴上的好處。於是又抖抖索索地重新戴上。立刻又呼吸不暢……

不愧是自己家店裡出售的便宜貨,這個破頭盔的塑膠擋風鏡早就給風沙打磨花了,透過它看到的世界骯髒又朦朧,視力所及之處一塌糊塗,久了就噁心頭暈。只好閉上眼睛……而且它實在太重了!不知道是真的很重,還是由於自己的知覺長久敏感地作用於那一處而異樣地感覺到「重」,反正就重得壓得我一路上都駝著背。

那樣的風!從極遠的天邊長長地奔騰而來,滿天滿地地嗚鳴。與這種巨大的,強有力的聲音相比,我個人的話語聲簡直成了某種「氣息」般的事物了。哪怕是大聲喊出的話,簡直跟夢裡說的話一般微弱而不確切。風大得呀,使得我在這一路上根本不可能維持較為平和一些的表情。真的,有好幾次,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此刻正眉頭緊皺、齜牙咧嘴。

中途休息的時候,對著車上的觀後鏡看了一眼,嚇了一大跳──發現自己少了兩顆門牙!再定睛一看,原來是門牙變成黑色的了……全是給風吹的,沾了厚厚一層土,嘴唇也黑乎乎的,僵硬乾裂。這樣的季節正是沙塵肆掠的時候。我叔叔頭盔的擋風鏡上也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土。難以想像這一路上他怎麼堅持到這會兒的,居然還能始終準確地行駛在土路中央。我就用手心幫他擦了擦,誰知越擦越髒。只好改用衣袖擦。

我們站在車邊休息,口渴得要命。風呼嘯著鼓蕩在天地間。我頭髮蓬亂,面部肌肉僵硬。那風大得呀──後來,我不小心在這樣的風裡失手掉落五塊錢,跟在錢後面一路狂追了幾百米都沒能追上。幸虧錢最後被一叢芨芨草掛住了才停下來。

我掏錢是因為買汽油。買汽油是因為我們的油又不夠了。油不夠是因為油箱漏了──有一根插在油箱上的管子,不知怎麼的掉了下來……在戈壁灘上拋錨,是必須得隨時迎接和從容面對的事情。因為那是屬於「萬一」的事。因此我叔仍舊樂呵呵的,根本不為由於自己的疏忽連累了我而有所愧疚。

他只是笑眯眯地告訴我還有一次更慘,走到一半路時,爆了胎。於是那一次他在戈壁灘上推了整整九個鐘頭的車……

若是這一次也要讓我陪著他再走九個小時的話……我發誓,等我一回到家就打死也不出門了。出門太危險了。

這四野空空茫茫的,視野裡連棵樹都沒有,到哪兒找汽油去?

我們運氣也未免太好了。平時走這條路,從頭到尾除了偶爾一兩個牧羊人,鬼影子也見不著一個。可這次車一壞,不到一會兒,視野盡頭就有另一輛摩托車挾著滾滾塵土過來了。我們遠遠地衝他招手。近了,是一個小夥子。一看就是牧業上的,臉膛黑紅,眼睛尖銳地明亮著。我們比劃著讓他明白我們的處境,他立刻很爽快地去擰自己的油箱蓋子。我連忙找接油的容器。可是在背包裡翻半天,只翻出一只用來裝針線的小號「娃哈哈」優酪乳瓶子。於是這兩個男人把那台摩托車翻倒,我小心翼翼地持著這個過於小巧纖細的瓶子對準油箱流出的那股清流。一連接了五六瓶後,就再也不好意思要了。人家也是出遠門,要是也出了點事油不夠了怎麼辦?最後,為了表示感謝,我想給他點錢,於是……

他們兩個站在風中,看著我追逐著那張紙幣越跑越遠。像是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後來當我把錢給他時,他反倒向我們道謝不迭,對我們感激得沒辦法。

加了油,我們繼續在戈壁灘上渺小地奔馳。身後塵土蕩天。天色漸漸暗了。土路也變得若隱若現,時斷時續。漸漸地,發現不是這條路,我們走錯了,我們迷路了。

在戈壁灘上迷路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白天還好說,晚上溫度會降到零度左右,風也許會更猛烈。而且,迷路這種事,一旦有了開頭,越著急就越糊塗,越搞不清方向。這大地坦闊,看似四通八達,其實步步都有可能通向永遠回不到上一步的地方。

阿勒泰美景。(取自東方IC)
作者指出在戈壁灘上迷路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取自東方IC)

我們進入了一片陷入大地的褚紅色起伏地帶。而在此之前,我叔叔在這片大地上往返過許多趟,卻對這一處根本沒有印象。我提醒叔叔往回走,他卻認為反正都是朝南的方向,怎麼走都會走到烏倫古河的,沿著烏倫古河往下游走,怎麼走都能走到家。這會兒我也沒什麼主見,只好聽他的。

在大地西方,有靜穆的馬群在斜陽下拖著長長的影子緩緩移動一個牧馬的少年垂著長鞭,靜坐在馬背上,長久地往我們這邊看。我建議向這個孩子問一下路,但他離我們太遠了。而我叔叔想要再往南走幾公里,走出這片紅色的戈壁灘,走到前方的高處看看地形。

到了後來,我們還是不得不回頭去找那個少年。為抄近路,我們的摩托車離開淺色的土路直接開進深色的赤裸粗硬的野地,往西北方向走了很久。卻再也找不到剛才的馬群和孩子了。可能又一次迷路了。大地上空曠無礙,天空的雲絲絲縷縷地稠密起來。眼下的世界雖然清晰依舊,但黃昏真的來臨了。那五六小瓶汽油燒到現在,不知還能折騰多久。

我們在戈壁灘上停下來,腳下是紮著稀疏乾草的板結地面。我彎腰從腳邊土殼中摳出一枚小石子,擦乾淨後發現那是一塊淡黃色滲著微紅血絲的透明瑪瑙。再四下一看,腳下像這樣的漂亮石子比比皆是,一枚挨一枚緊緊嵌在堅硬的大地上。我亂七八糟拾了一大把,揣進口袋。這時,抬起頭來,看到遠遠的地方有煙塵騰起。

我們連忙騎上車向那一處追去。漸漸地才看清,居然是一輛卡車!還是車頭凸出一大塊的那種淺藍色的雷鋒時代的「老解放」……真是見了鬼了。好像我們迷了路後,就穿越到了過去年代似的。

近了,才看清這輛車實在是破得可以。咣咣當當地在大地上晃蕩著前行,隨時都可能散架的光景。肯定是一輛黑車。遠遠超過了法定的使用年限,但還是能使用,下半輩子便只能行駛在這種永遠不用提防交警的「黑路」上了。荒野將它從很久以前藏匿到如今,像是為世界小心地保存了一樣逝去的東西…

司機察覺到有車在後面追,就停了下來,靜止在遠處的大地上。我們趕到時,他正靠在半開著的車門上卷莫合煙。

問明來意,他建議我們跟在他的大車後面走,否則太危險了。可是他所去的地方同我們要去的不在一塊兒。雖然也可以從那邊再繞到我們的目的地,但我們實在是急於往家趕,不想再繞遠了。而且,大車所到之處,塵土漫天,跟在它後面吃土不是舒服的事。於是我們仔細地問清路後,就道謝分別了。

那司機再三告誡我們不能走西邊的岔路,一遇到岔路千萬記得往左拐。一直往左拐怎麼著都會到達烏河的。

這個司機真是好人啊,就像他的古董車一樣實在。他還取了根管子出來,往我們的油箱裡又給灌了些油,最後還送給我們半瓶水。

接下來我們告別,朝著兩個方向,彼此在大地上漸漸走遠了。

我兩隻手輪換著插在外套口袋裡取暖,一隻手緊緊地摳著叔叔的肩膀。他越開越快,風越來越猛。我卻在想:此後,再也回不到一個有瑪瑙的地方了……

我的阿勒泰立體書封。(東美出版提供)
《我的阿勒泰》立體書封。(東美出版提供)

*作者生於新疆,童年與少女時期不停輾轉於四川、新疆兩地,高中輟學後,曾隨家人於阿勒泰哈薩克村落生活;善於寫作,多年來已獲茅盾文學獎新人獎、人民文學獎、上海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天山文藝獎等多項殊榮,2018更以《遙遠的向日葵地》獲頒中國最高文學榮譽的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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