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二導遊:《北韓迷宮》選摘

2016-09-03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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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閱兵的朝鮮人民。(資料照,美聯社)

觀看閱兵的朝鮮人民。(資料照,美聯社)

我和2名友人前往朝鮮,還有15名不認識的團友共18人,但卻有5名職員,分別是中方領隊、朝鮮司機、朝方導遊2人,還有一名朝鮮攝影師。我們起初以為攝影師只是一般職員,第2天早晨上車的時候,見他舉機拍攝團員一舉一動,眾人不知就裡,總是有點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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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朋友煞有介事跟我說:「你剛才看到嗎?有人在拍攝我們……」攝影師在行程最後一天,把部分片段整輯處理好,製作成VCD賣給遊客當紀念品,其中加插景點介紹,製作出來的成品其實有點滑稽。一些中國團友說,那些片段肯定會拿去做審查,看看我們在北韓有否違規舉動。這一說法,正如我們對朝鮮的其他猜想,當然無從證實。

團中的2名朝方導遊,均能說流利普通話。我們稱年長的大叔為大韓,年輕的姑娘則為小韓。大韓在整個行程中,似乎只是坐在前方或後方休息,閒時跟我們聊兩句,吃飯時總是很積極。小韓則負責整個團隊的講解工作,非常勤快。至於為甚麼要有2名導遊隨行,團友又是私下猜測,說他們其實是相互監督,以免對方跟外國人胡說八道,這點雖然也屬無法證實的推斷,反正我就相信了。

外間流傳一個不太好笑的笑話,說如果請北韓人員外訪,甚麼也要支付雙份,因為他們總是有2人同行,決不能單獨行事。不過監控需要人力、物力及財力,所以最有效的監控,是在每人心中安放一隻鬼,不需要真有別人監控,只要覺得被人監控,這便足夠。

要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法國思想家福柯在其著作《規訓與懲罰》中提到英國哲學家邊沁虛想的「全景監獄」,就是空心圓柱的建築物,圓周外圍鋪滿囚室,而獄卒則在圓心站崗,並能透視犯人的一舉一動。這個設計最巧妙之處,是犯人無法得知自己何時被監視,整日惶恐不安。最有效的恐懼是甚麼?就是恐懼本身。所以政權要做的事情,就是用盡一切方法散佈恐懼。當權力變成可見但又無法確知,極權只需置放少量人力,就能起到監控全民的效果。福柯形容,這就是監控的「自動運轉狀態」。

全景監獄
英國哲學家邊沁(Jeremy Bentham)設計出全景監獄,並喻其為「一種新的監視形式,其力量之大是前所未見的。」圖為古巴青年特區的一座全景監獄。(取自維基百科,Friman/CC 3.0)

不知道北韓人自己有何看法,但在外國人眼中,這個國家或多或少都有點像全景監獄的現實版,活在裡面的人,總是忍不住猜想他人的意圖或目的,而這種忖度,又總會變成自我審查,讓己方的行為以至思想,更符合掌權一方所劃定的規範。我們看朝鮮,好像很陌生,其實想深一層,還是似曾相識。

關於北韓的笑話,往往不知應否相信,到底是實情還是挖苦,界線總是略帶模糊。來北韓之前,常聽見人說,這個國家只有一個胖子,就是執政者。小韓的出現就立即打破此一謠言,因為她也微胖。小韓總是穿著藍色毛絨外套,談吐溫文爾雅,舉止彬彬有禮,記憶能力驚人,兼且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不知其他朝鮮導遊是否也如此優秀?

北韓最高領導人金正恩(美聯社)
北韓最高領導人金正恩。(資料照,美聯社)

太過理想的理想國

在旅遊車上講解時,導遊提到國家免費教育,有感而發說:「我在平壤外國語大學畢業,在國家栽培下,我學會中國話,完成大學教育,現在有機會跟中國來的客人見面,用中文來當你們的導遊!」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誠懇地看著我們。團友到了這些位置,總是非常配合,熱烈和應,激烈鼓掌,小韓則報以靦腆微笑。

後來小韓私底下跟我說,她父親是記者,母親是教師,雖然聽起來完全就是平壤上流人士背景,但她又強調自己不算特權階層。無論她出身如何,小韓身上那件小藍色絨毛中國製外套,在平壤就要賣80多美金。這跟她的工資相符嗎?她說:「我的工資大概有400元人民幣,這件衣服是媽媽送的禮物。」

那她的媽媽工資有多少呢?她說:「其實我們朝鮮人很少問別人的工資……」我正覺得有點尷尬,也許不應詢問別人家裡的事,怎料小韓像是背台詞地答:「我們很少問別人的工資,因為在我們國家裡,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工資多少不重要,我們是免稅國家,教育是免費,醫療是免費,住宿也是免費,所以不論工資多少,也是一樣。」

在她口中,朝鮮確實有點像理想國,她甚至真心認為領導就是哲人王。不過,理想國的最大缺點,就是太過理想,早已不太現實。

我們這個團隊,有一名小胖胖的學生團友,在北京師範大學唸書,說話很快,快到你還未作答他已問下個問題,頗難與他溝通。第一天見到小韓時,他即問:「你聽過911事件嗎?你在朝鮮可以看外國新聞嗎?」小胖胖似乎覺得北韓跟外界完全隔絕,不知有漢,何論魏晉。

導遊卻有問有答,觀點不必相同,取態也可各異,但她確實知道世界發生甚麼事情。小胖胖乘勢再問:「你聽過64嗎?」導遊小姐一聽「64」2字,也不避談,只是問:「你說的是不是天安門事件?我們這裡叫天安門事件啊。」

1989年6月4日,六四天安門事件(美聯社)
1989年6月4日,發生於北京的六四天安門事件。(資料照,美聯社)

小韓跟我說,她最愛就是學習和看書,說的時候沒有裝模作樣,而是真心喜愛。她忽然從手袋裡拿出一本中文版的《朝鮮概況》,帶著這本書,當然跟工作有關,但她讀書之時,不是隨便翻翻,而是每字每句也背得滾瓜爛熟。只要提到朝鮮一切,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至銅像高度及重量,均瞭如指掌。

某天她跟我說:「我帶過20多個團,第一次見到香港人。」我心想我去過幾十個國家,也是第一次遇到北韓人。我問她知不知道香港發生的事情,正擔心她會否說一些演員名字,但朝鮮人就是不一樣,她隻字不提早已過氣的武打明星,而是說:「我知道香港在鴉片戰爭之後割讓給英國,鴉片戰爭有2次,一次在1842年,另一次在1860年……」她連年份都說得出,我當時就震驚了,沒想到她繼續說:「第1次鴉片戰爭簽的是《南京條約》,第2次是《北京條約》。」

比香港人更熟香港史

我讚歎說大多香港人都背不出這些歷史資料,她卻謙虛地說:「我們在學校有學過。」對啊,香港的老師也可能有教過,但大多數人都不記得。一個人的語言天賦,往往影響別人對其智力評估,由於小韓的普通話說得極為流利,再加上看似異常的記憶力,我就一直覺得她出類拔萃,不同凡響。

朝鮮的學校生活,似乎背誦事項極多。有駐朝鮮的外交人員說,曾把防火指引發給使館職員,驚訝地發現朝鮮的同事居然把整份手冊逐字逐句、一字不差地記下來。朝鮮學生一定要牢記於心的事情,當然又是金家事跡。北韓的小孩,一般在小學4年級就要加入少年先鋒隊,在領取紅領巾的典禮上,除宣誓效忠金日成、金正日及金正恩,還要把長達十頁的朝鮮近代史背得滾瓜爛熟,當中包括數十場戰役,幾十個將軍名字,甚至連出生年月日也要記得。有脫北者更稱,當時他拼命背誦,更背得流出鼻血。

中國少年先鋒隊
少年先鋒隊為共產主義地區的標誌,而脖子上的紅領巾,更是少先隊最鮮明的制服。圖為中國少先隊員於開學典禮合影。 (取自維基,My own photo/CC 3.0)

在北韓接觸的平民百姓雖然不多,但無論街上或地鐵裡,總能遇到拿著書本的人。也許是因為手機網絡沒有普及,要解悶的話,看書是不俗的選擇。北韓人的認字率達99%,有人會說朝鮮的教育足以證明獨裁統治其實不壞,起碼注重教育,但獨裁政權需要大量勞動力作本錢,培養大批中等學歷的人員,也不一定是為人民福祉著想。

回想小韓的情況,如果她不是接受免費教育去學習中文,她就不能接待華語團隊,更不能為被孤立的極權國家賺取外匯了。小韓跟我們對話,全用中文交流。有些朋友問北韓導遊的普通話如何,我總會說,比大多香港人的普通話好,比我的也好,完全聽不出有外國人口音。我問小韓有否到過中國生活,她說只到過澳門2次,但不是去學習,而是做翻譯工作。也就是說,她去澳門之前,中文已經很好。好到連一些網上潮語,也能明白。

有次她問我的上海朋友:「你想不想當兵?」上海友人搖頭說不,導遊面露不悅之色:「當兵不是對國家的光榮貢獻嗎?」語氣很真誠,一點也不像說宣傳話。上海朋友略帶為難地笑著答:「那我曲線救國吧。」小韓聽完後,深思片刻點了點頭。我當時很好奇,問她是否真的明白「曲線」的意思,小韓居然也解釋得頭頭是道。嚴格來說,「曲線」源自中日戰爭之時,不算網絡新詞,導遊也能明白其意,只是稍為錯過了當中的暗諷意味。

蔣介石與汪精衛。
「曲線」意指為達目的而採迂迴手段,略帶諷意。「曲線救國」源於抗日時期的民國政要汪精衛(左),他提出「曲線救國」:先與日本合作,保留自身實力再反抗。有別於蔣介石(右)的武裝抗日。(取自網路)

我們這次來北韓,面對的朝鮮人,都是北韓精英階層,難免有種以偏概全的取樣偏差,覺得朝鮮人都挺優秀。不過我聽到小韓滿嘴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心裡就忍不住有個奇怪想法,如果導遊去當間諜,應該沒有人會懷疑她是朝鮮人吧。行程最後一天,由平壤坐火車回丹東時,遇到一名朝鮮女孩,年約20,跟小韓認識,也是在旅遊單位工作。她知道我們來自香港,忽然用粵語說:「我都識少少廣東話。」

我最初以為她只懂幾句,甚麼「識聽唔識講」之類,怎料大家用著粵語愈聊愈多,而且她的發音雖有輕微差異,但若然在香港或廣州遇見,你猜半個世紀也不會覺得她是北朝鮮人。我問那位懂流利粵語的女孩是如何學會這門語言,她先說是自學,我質疑不可能自學到如此流利的地步,她又說是跟父母到廣州做生意,我問她做甚麼生意,她卻說不知道。我忍不住問:「你在廣州,是住在使館區嗎?」她就有點不情願地點頭。女孩很友善,但我和同行的香港友人後來談起此事,還說幸虧我們在車上沒有用粵語說北韓壞話,否則可能惹上麻煩。

《北韓迷宮》封面.jpg
             《北韓迷宮》書封。(天窗出版社提供)

*本文選自天窗出版《北韓迷宮》第4章〈朝鮮二導遊〉。作者Pazu薯伯伯,為旅遊愛好者、咖啡店東主。為最早一批在網上連載遊記的香港人,足跡遍佈歐亞多國。著有《風轉西藏——我在拉薩賣咖啡》,在香港、內地及韓國出版。目前在西藏拉薩經營風轉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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