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祥專文:應以何身得度者 即現何身而為說法─讀我母親顧正秋

2016-08-24 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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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顧正秋,十歲時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上海戲劇學校,開啟了她的戲局生涯。母親在學期間,學校認真的栽培她,安排她向當時京劇旦行最高成就的四大名旦與諸位大家習藝,最終造就了她寬廣的戲路,不拘泥派別的藝術承傳。畢業後於1946年組織了「顧劇團」,走南往北的在大陸各地演出,聲譽日上,邀約不斷,深受好評。1948年底,「顧劇團」應邀到隔著海峽的台灣演出,母親帶了一百多名團員抵達台北,原本預定演出一個月,但因為盛況空前,主辦單位請求延期,幾度延展,卻因為台海政局變遷,讓年輕的她無法再回家鄉。當時年僅二十一歲的她,一肩挑起百人劇團的生計,繼續在台灣演出,一演五年,座無虛席,盛況空前。也因緣際會的奠定了京劇藝術,在台灣開枝散葉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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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與父親結婚後,家庭遭受波折,慘遭莫須有家難,父親繫獄近三載,期間驚心動魄,母親於數年艱危中,志不改,情不移。家父出獄後,兩人遠居金山,胼手胝足,共同創建金山農場。母親與父親的愛情故事,在現代人看來,已經有點像神話一般。他們的結合,曾經歷許多波折,父親對母親一直疼愛有加,呵護備至;母親對父親也一往情深,總是體貼溫柔。有一次父親還對我說,他費盡千辛萬苦炸山拓路,開闢金山農場,就是下定了把母親「帶到天涯海角」的決心

我們在金山農場的家,是沒有鄰居的,半山腰孤伶伶的四、五間磚砌的房子,屋頂蓋的是茅草,光線也不好。那時候的日子,農場沒有電,晚上點的是馬燈,吃用的水是用明礬沉澱過的溪水。颱風來的時侯,母親總和父親守在窗口,耽心屋頂被風刮下來,或田裡的作物是不是被雨打壞了。天氣好的時候,母親忙裡忙外,也不時拉著我的手到田裡探望女工工作,和她們聊聊天。父母台北的朋友,也常常到農場來,老朋友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好令人羡慕。  

那時候的母親,打扮得很樸素,在我看起來也有點滑稽:冬天的時候,總是上身穿著厚厚的旗袍,下身套條長褲,腳上則穿著球鞋,沒有脂粉的臉上,總浮著明亮動人的微笑,小小的我有時痴呆的看著她的臉,覺得她好美。那段日子,物質生活雖然貧乏,現在回想起來,卻也是母親精神生活最安寧、富足的一段歲月。父親有一部下雨會漏水的老吉甫車,有時黃昏後也會帶著母親和我們三個孩子到台北看朋友,買些日常用品。山上的霧很大,一過傍晚就一片霧茫茫,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印象最深刻的畫面是父親開著車子,母親不停的用抹布幫著擦拭車窗的霧氣,也不時的把頭伸出窗外看路,我們一家人就這樣一晃一晃回到半山腰的家。

顧正秋女士。(姚仁喜 │ 大元建築工場提供)
顧正秋女士。(姚仁喜 │ 大元建築工場提供)

不記得幾歲,只記得我很小很小的一晚,我們那老爺車晃過了馬槽再過去的路段,車子拋錨了。我被爸爸一個把車門關上的聲音吵醒,爸爸必須走一個半小時的路回山上求救援,母親與我們待在車子裡面等。天好黑好黑,空氣好像凝結住一般。爸爸離開車子一陣子後,只聽見遠處傳來野狗狂吠,叫聲淒厲。我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害怕,因為躺在母親身邊,她用一個小小的手電筒照著她的腳指頭,正演戲安撫我們呢!「噓,不要吵喲,你們看,」她說:「老大瞌頭瞌頭,老二點頭點頭;老大瞌頭瞌頭,老二點頭點頭……。」我好像又睡著了。幾十年後,我自己住在山裡,聽到野狗狂吠,想著那天涯海角的深邃夜晚,鎮靜的母親、勇敢的父親吞忍著的生存。這無盡無期無聲的黑暗,對照的是舞台上的燈光閃耀鑼鼓喧嘩。那一呼百應,拯救國家經濟存亡關鍵的掌舵者,對照的是狂奔逃避野狗群追逐的倉惶!

 對於母親藝術生命裡的種種,我是稍解世事才從別人的讚美以及文字、照片的報導了解的。小學的時候,有個戴眼鏡的同學對我說 :「我好羡慕妳有這樣的母親!」那時候的我,是一點也不懂那句話的真義的。我只是說:「有什麼好羡慕呢?別人的母親會做飯、打毛衣,還會給孩子送飯盒到學校,我的母親可都不會啊!」我只覺得母親管教我非常的嚴格,例如教我們做人不可有「懶相」;行、坐、站都要有個樣子;穿鞋走路每一步都要提起腳跟,不可拖著走。光是為了走路不可出聲,粗心的我不知被罰跪過多少回才改了過來。在日常生活中,只要她對我使個眼色,我就知道一定有什麼地方又做錯了。

我還記得上初中的時候,正是所謂的叛逆期,心眼特別敏感。有一次在學校裡頂撞了英文老師,鬧到要被記小過。回家之後,我自覺委屈,在房間裡哭個不停。母親走進來,默默的聽我數落老師的不是,陪著我掉眼淚,讓我覺得終於有一個忠實的「戰友」。她的陪伴和安慰,使我漸漸忘掉了學校的不愉快,安靜的睡著了。過了一個禮拜,當我幾乎已忘了那件事時,母親卻關起門來,平靜的叫我把事情發生的經過仔細重複一次。母親的平靜一向有一種威嚴,我結結巴巴的說著,越說越覺得自己的不對,慚愧的低下頭,幾乎說不出話來。到了那時,母親才嚴厲的數說我的不是,說得我許久不敢抬頭看她一眼。她的這番教誨,使我不安了好多天,終於主動寫了一份悔過書,親自去向老師道歉。

母親自己從戲劇及師長那裡學到的紀律,規範,榜樣,以現代人的眼光去看是那樣的嚴謹,但她從不說一聲苦,自自然然的化為血肉和生命,至今謹守不違。我雖然沒有學習戲劇,母親在生活中仍以舞台藝術不得有一點錯誤的那種方式管教我,我所承受的家教確實比一般孩子嚴格得多。

顧正秋女士。(姚仁喜 │ 大元建築工場提供)
顧正秋女士。(姚仁喜 │ 大元建築工場提供)

記得將近二十歲那年,有個長輩過大壽,家人替他辦了個隆重的慶生會,我也被點名上台,表演我學過的「鳳陽花鼓」,又要唱又要跳。我穿上領口繡花的藍色鳳仙裝,舞鞋上繫個小球,跳起來會在半空中閃呀閃的,好不熱鬧,台下的長輩們都帶著微笑看著我表演,我也忘掉緊張盡情的唱跳著。後來有個優美的過門動作,左手的鼓棒梅花轉的平放著,右手的鼓棒在空中轉一圈到頭頂的上方,頭則由上方隨著旋律的節奏轉向觀眾,眼睛要嫵媚有神的落到觀眾席的一個定點;好巧不巧,我的眼神那一刻剛好落到我母親的臉上,我看到幾百個人帶著微笑,卻只有她臉上全無笑容,用嚴厲的眼神看著我,我臉上的笑容馬上僵住了,心想是哪裡出錯了嗎?身上也不免嚇出汗來了。等我卸了妝來到她旁邊用餐,所有人都讚美我表演的好,我也規矩的站著向他們一一舉杯敬謝。我知道母親從不輕易誇獎我,坐下來後就找個空檔側過頭問她:「媽,還好嗎?」她沒有用正眼看我,只輕聲說了一句:「調門太低了!」

事後回想,對於藝術工作者而言,不能犯錯是最基本的法則,他們一直是用挑剔的眼神在看待自己的「作品」;對母親而言,我也是她的「作品」啊!這也解釋了她個人別緻的 「顧式謝幕」:每一場成功演出,觀眾的情緒總是異常的讚嘆,踴躍的鼓掌請她出來謝幕,而她總是緩緩的往舞台中間一站,謙虛地向台口中間一鞠躬,左邊一鞠躬,右邊一鞠躬,表達了她對觀眾的感謝後,即迅速的離開舞台,她似乎從不留戀觀眾給予的熱情讚美。對她而言,表演工作者展現完美的演出是應該的。後台管理的人都知道她的規矩,下了舞台,迅速卸妝,一律謝絕與戲迷請求的拍照與寒暄活動。她反倒是著急的反覆的聽她剛才舞台上的錄音,像在找甚麼一樣,後來我才明白,她在找的是「錯誤」,是剛才舞台上的作品,甚麼地方出現了不如預期的演出,若有,這位「顧老闆」會板下臉,跟團員們詳細的解說。她就是一位如此嚴謹負責的表演工作者。所以那一場「鳳陽花鼓」的糾錯眼神,我一輩子也不會忘!

蔣勳老師曾在〈顧正秋傳奇〉一文中說:

「    一九七○年代,顧正秋的名字已成為台北傳奇的一部分。……顧正秋的藝術和人生都變成了傳奇。……    顧正秋的美學成為傳奇,是她創造了聲音的獨特品質。……    顧正秋在舞台上回憶著,好像諸多繁華都在眼前一一閃過,多麼自負,又多麼蒼涼……。」林懷民老師則在很多年前就告訴我:「任祥呀!妳生來的責任就是把媽媽照顧好!」他們了解母親是背負著太多繁華與蒼涼的傳奇人物。我也謹記著他們話裡的深厚情意,要細心的呵護這位我在這世界上最崇拜的偶像。

 母親有一齣著名的戲《鎖麟囊》,劇情敘述一位富家少婦因天災逃難,淪落為替人帶孩子的保母,其中有一段二簧慢板唱腔的唱詞非常感人: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心處淚溼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生,早悟蘭因……。」

聽到這一段,我總會想起母親的大半生,在現實生活裡也經歷過種種辛酸,看到她的回憶錄叫《休戀逝水》,就明白她想讓過去的一切都過去。書出版之後這些年,她的生活確實過得很平靜,似乎真的不再與過去有任何瓜葛留戀,好友的相繼離世,促使她生活的態度趨向消極。兩年多前,她因為心肌內膜炎住院六週治療,消炎止痛藥量與副作用大到讓她有點失去清醒的意志,讓我非常的緊張,仁喜與我不停的替她祈禱。雖然感覺她失去了意志,但奇怪的是,京劇的劇情與如何評點,她還是倒背如流。猶記得出院回到家那天,她硬是跟我說隔壁搬來一個新鄰居,會票戲,她還一一述說他們唱了麼戲,哪裡好,哪裡不好。她還反問我:「妳聽到了嗎?怎麼從早唱到晚呀?」直到有一天侄兒與表姊跟我說不可思議的是,他們聽到母親用一種類似梵文的文字,一口氣唸了二十幾分鐘,好像是誦經,表姊跟母親說:「好阿姨,妳在唸甚麼呀?我們聽不懂?」母親轉過頭對表姊說:「我在說的意思是安心!安心!」這以後,母親就慢慢的恢復了正常。

母親病好了以後,我的上師宗薩欽哲仁波切來台灣時,母親去見他,她只問說「仁波切,你可不可讓我死?」仁波切慈悲的給予她開釋與加持,告訴她業力決定自己的生命,不是上師可以幫忙的。之後,母親漸漸脫離消極的生命態度,開始每天抄寫心經,抄了一陣子,她把「弟子 顧正秋 」,改成仁喜與我的名字,她說:「你倆太忙了,沒時間積功德,我來幫你們抄,祈求你倆平安!」看見母親不止是延長了壽命,更具足慧命,讓仁喜與我歡喜不已。每天奉茶後,母親就對著佛菩薩說:「我不想活得久,隨時可以走!請不要讓我有痛楚,不要連累孩子,好生好走。」八月二十日她還開開心心的,八月二十一日下午,上蒼真的讓她平靜沒有痛楚,離開了她這戲劇性的一生。

顧正秋女士與女兒姚仁祥女士照片。(楊凡攝影師攝影,姚仁喜 │ 大元建築工場提供)
顧正秋女士與女兒姚任祥女士照片。(楊凡攝影師攝影,姚仁喜 │ 大元建築工場提供)

母親過世前五天,我去看她,她又跟我重複:感恩能有這麼好的一生,她的運氣總是好,遇到的老師好,戲迷好,遇到的朋友個個都對她好……,平日她從不輕易誇獎我的,那天也把我加上,笑嘻嘻的說上天給我個好女兒 ! 當天我們母女相互鼓勵,什麼都不重要,努力修行最重要。我們母女,相互珍愛,我以她為榮,她也以仁喜與我為傲。在醫院時,母親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 「妹妹,妳怎麼咳嗽了?快回家休息去 !」這句話將永遠如一塊石頭般的噎在我喉頭,讓我的每一口吞嚥,都能感觸到她對我的不捨。

「真實的人生比小說更為曲折。」對於母親的一生,我深深的覺得這句話尤具沉重的意義。童年的時候,我只覺得母親很美,聲音更美。長大以後,我才逐漸瞭解「顧正秋」的藝術之美和情操之美。在美的背後,影影綽綽都是滄桑。母親生命的每一頁,總有那許多迂迴曲折、傳奇多彩的故事。那些故事,豐富了她的人生,也成就了她的藝術。

國學大師南懷瑾在家母的回憶錄序文中寫到:

「在歷史潮流大時代中,常出現特殊的人物。他們個人的事跡行履,與社會牢不可分,相互影響。時代的磨難,突顯了這些人的高尚情操,在混濁的社會洪流中,他們靈光獨耀,這正是中華傳統文化燦爛的一面。本書主人翁顧正秋女士,就是大時代中這類靈光獨耀人物的代表。…人生即戲劇,戲劇即人生,佛說:「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顧女士迨亦佛乘中人也。讀其書者,當有知音。」

*作者為大元建築工場資深合夥人

追思顧正秋女士: 

地點:民權東路 2段 158號  金寶軒

時間:八月二十三日(週二)至八月二十七日(週六)。每日上午十時至下午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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