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反送中》BBC專訪美國亞太權威卜睿哲:政治的結只有選舉改革才能解開

2019-07-07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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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亞太政策權威專家卜睿哲早在1960年代,12到17歲在香港度過,與傳教士父母住在沙田道風山。(BBC)

美國亞太政策權威專家卜睿哲早在1960年代,12到17歲在香港度過,與傳教士父母住在沙田道風山。(BBC)

「香港政治的這個結,如果沒有選舉改革,是解不了的。」

──卜睿哲

在華盛頓的亞太政策界,卜睿哲(Richard Bush)是無人不曉的人物。他曾參與起草《香港政策法》,隨後任職國家情報委員會、擔任美國在台協會(AIT)的理事主席,如今是頂尖智庫布魯金斯學會的資深研究員。他對兩岸關係的見解尤其受到中文媒體的緊密關注,有時他的一句簡短評論,就是即日台灣各大媒體的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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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穩定的香港自由秩序(liberal order),已變得不穩定。」 卜睿哲近日接受BBC中文專訪時說。然而,他認為香港仍有充足自治,一國兩制未走到絶路,但只有選舉改革,才可能解開香港政治的結。

華盛頓對香港的關注度遠低於台灣,而卜睿哲是為數不多的香港觀察家之一。他在2016年發表的著作《中國陰影下的香港,與利維坦巨獸共存》是美國政策界近年鳳毛麟角的香港專著之一。

自由寡頭:不平衡的香港

對於卜睿哲來說,香港既陌生又熟悉。他有段時日沒踏足香港了,上次還是三年前宣傳新書時。然而,早在1960年代,他12到17歲的青葱歲月在香港度過,與擔任傳教士的父母住在沙田道風山。

「自由」 是卜睿哲對香港美好回憶的關鍵詞,指的是父母給予他的自由。他在英式學校與來自各國和本地的同學打成一片,假日不時招朋引伴到長洲島玩耍。他笑說,當年沒學到任何關於中國的知識。不過,在香港的五年啟發了他隨後投身中國研究,中美、中日、兩岸關係都成為他的關注焦點。2013年,他將研究目光投向了香港。

當時,卜睿哲沒有能預知未來的水晶球,但有政策研究者的敏銳觸覺。「香港政改歷史充滿爭議 ,我感覺到有事將會發生。」 果不其然,兩年後,「雨傘運動」 爆發。

在《中國陰影下的香港》中,卜睿哲以「自由寡頭」 (liberal oligarchy)形容香港,自由指的是自由秩序,包括了法治、司法獨立、公民和政治權利;寡頭則是政治與經濟權力高度集中在同一群精英手中,是貧富差距巨大、社會不平等的制度根源。

「自由寡頭」 中的自由正逐步下滑。卜睿哲表示,銅鑼灣書店事件、民主派議員因宣誓風波被褫奪議席或被取消參選資格,再到近期的《逃犯條例》修例,都是香港自由受損的信號。

比較香港兩場大型群眾運動,他觀察到,「雨傘運動」 爭取權益,「反送中」 守護價值。後者的目標更為明確,主要在於阻止修例通過。而雨傘運動的訴求更為複雜,不明確且過度理想化。

反建制派內部分裂形同散沙

政改遇挫,自由下滑,民怨沸騰。與此同時,另一個香港重大政治趨勢顯現:反建制派內部分裂加劇。以「反送中」 為例,大部分示威者和平守續,而崛起的激進派以非傳統形式抗爭。

雨傘運動五年後,示威者手中的朵朵黃傘,被頭戴的黃頭盔取而代之。7月1日,一批示威者以暴力闖入香港立法會抗議,塗鴉香港區徽,掛起了英國殖民時期的香港旗幟。

「激進派想要達成的政治目標更高,使用的戰術也更為好鬥勇武。幾乎是在吸引警方暴力應對,」 卜睿哲說。他觀察到,北京和香港本土派都強調符號象徵。「符號不會讓你走得很遠,還會讓你惹上麻煩,引出對手最可怖的一面。」

立法會示威者的塗鴉與殖民旗幟用於抗衡政府的另一套符號系統,但亦模糊了廣大示威者的主要訴求。

示威者採取的行動具有象徵意義,例如破壞的畫像均是被指過份親建制的立法會歷任或現任主席。
Getty Images 示威者採取的行動具有象徵意義,例如破壞的畫像均是被指過份親建制的立法會歷任或現任主席。

卜睿哲認為,香港反建制派的政策立場佔優勢,但因內部分裂而形同散沙。「反建制派幾乎不可能達成一個統一而實際的策略。」 沒有明確的理想目標與底線,談判無從談起。

「反修例運動在很短時間內贏得了很多。結果不完美,但他們(示威者)贏了,為什麼不宣示勝利然後回家呢?」卜睿哲說,運動已被「持續的暴力玷污」。

「是你教我和平遊行是沒用」

「是你教我和平遊行是沒用」,示威者在立法會牆上的一句塗鴉,一語道破了他們將抗爭升級背後的憤怒與無奈。另一道示威橫幅寫道:「沒有暴徒,只有暴政!」民主派也將此歸咎於政府漠視示威者的訴求,多名民主派議員嘗試勸阻示威者衝擊立法會,但不成功。

「如果香港立法會是全面直選,沒有人需要上街反送中,因為立法會內一定能有足夠票數拉倒修例,」香港學生運動領袖黃之鋒對BBC中文表示,盼大眾對參與行動的年輕人有多一份的諒解。香港時事評論員梁啟智說,示威者是破壞在他們看來的專制標誌,「雖然在破壞,但他們有意識地要破壞的是什麼,要保護的又是什麼」,攻擊的目標不是人,而是制度。

特首林鄭月娥、中聯辦、港澳辦、外交部駐港公署則相繼表態譴責暴力。

香港的本土激進派影響力增長,諷刺的是,主張對香港嚴加控制的北京強硬派可能從中受益。「他們互相需要,來確認彼此存在的價值,」卜睿哲認為,鷹派政策找到市場,而更溫和、具建設性的政策制定者錯失話語權。

「北京如果將全體香港人看作激進煽動分子,相當於忽視了骨子裡十分實務的主流香港人。」

卜睿哲認為,港府近年來對主張港獨自決的本土派反應過度,反而給予他們與港獨議程更高的曝光度。「如果港府無視本土派,他們本不會獲得太多的關注。」而他話鋒一轉,說:「但我懷疑,港府不被允許無視他們。」

在台灣,「反送中」是又一個振聾發聵的提醒

港府指《逃犯條例》修例因台灣命案而起,而對於許多台灣人來說,「反送中」運動是又一個振聾發聵的提醒:一國兩制不是他們青睞的道路。

香港人上街遊行之時,卜睿哲恰巧在台灣訪問。在台灣大選即將展開之際,他觀察到,事件對民進黨選情有幫助,而國民黨政治人物則小心地在台灣民意與北京政府間尋找平衡。

不少台灣人認為,如果接受一國兩制,今日的香港就是明日的台灣。而對於一些希冀選舉改革、甚至獨立的香港人來說,他們希望,今日的台灣就是明日的香港。

然而,無論是對香港或台灣事務,卜睿哲都是典型的務實派,認為獨立並非短期可行的選項。

卜睿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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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獨之橋早在殖民時期就被英國人燒了

他說,港獨之橋早在殖民時期就被英國人燒了。英國統治者早就準備將香港移交中國,並沒有為香港獨立鋪路。在他看來,港獨自決是鏡花水月,無論中國還是國際社會,都不會承認自主宣布獨立的香港。香港任何的民主轉變,都需要中央首肯才可能達成。

與其說香港是在中國的陰影下求生存,不如說,香港的未來就在中國領導層的掌心中。只有寄望建制與民主派中的溫和人士合作說服北京軟化,引入存在真實競爭的特首選舉和立法會直選,香港民主才有突破。卜睿哲不認同闖入立法會示威者的暴力手段,然而他們對香港「自由寡頭」深層矛盾的解法或許相去不遠。

「香港政治的這個結,如果沒有選舉改革,是解不了的,」卜睿哲說。

作為一名現實主義者,卜睿哲亦意識到,這一轉變在短時間內發生的可能性不高。「也許在北京和香港,都需要新的政治領袖,才能推動這一進程。」他認為,關鍵是讓北京意識到,可通過加強控制來維持表面的和平,另一個選項是通過民主政治來解決社會不公,創造真正的穩定。「很不幸的是,北京施加控制的理念看來非常堅定。」

示威者在立法會內高呼口號。
Getty Images 示威者在立法會內高呼口號。

美國,強調道德價值,但政策制定務實

香港示威者寄望國際社會對北京施壓、為港發聲,眾籌數百萬港元登報,呼籲G20領袖關注「反送中」,其中許多人期盼美國聲援。

多名美國國會議員近日重提《香港人權及民主法案》,目前提案仍在參眾兩院的外交委員會審議。

卜睿哲認為,國會對香港示威者的同情是真摯的,但要將同情轉化為政策,困難重重。「如果美國政府對中國採取更鷹派的圍堵政策,那就另當別論。」一般來說,國會強調道德價值,制定全盤外交政策的政府,則較為務實。

「我認為香港依然有足夠自治。北京需要展現克制,而香港的激進派需要給北京一個克制的理由,」卜睿哲說。

足夠自治(sufficient autonomy),這是華盛頓與香港之間法理紐帶《香港政策法》中的關鍵。法案規定,在一國兩制之下,美國繼續視香港為一個在政治、法治、經貿方方面面與中國大陸不同的地區。《政策法》規定,如果美國總統認定香港不再享有足夠自治,其有權中止這項法案。

1992年參與起草該法案的卜睿哲向BBC中文透露,法案中的「足夠自治」,故意定義得模糊。一是由於立法倉促,當時國會正值換屆,民主黨正控制參眾兩院,希望盡快通過這一法案。更重要的原因是,留下更多政策詮釋空間,對於法案起草者與行政機關來說都更為便利。總的來說,《政策法》象徵意義大過於實際意義。

卜睿哲認為,目前美國無需中止《香港政策法》,只需要調整執行方式。

他建議,嚴格審視美港貿易,如若發現美國出口到香港的高新技術流往中國內地,就在技術轉讓方面將香港與內地同等對待。同時,美國應加強關注北京對香港金融系統、公民社會等的蠶食。他還希望,美國政府可對香港事務作出更強有力的表態。

對於香港事務,美國處在一個稍顯尷尬的位置。「中國默認任何香港動亂,必定是由於美國伸出了黑手。這是不公正的、犬儒主義的看法,」卜睿哲說。

中國外交部近日表示,外國政府和政客就修例一直發表煽動性言論。官媒《環球時報》稱,美國政治精英「巴不得有失去控制的街頭暴力政治運動把香港徹底搞亂搞動蕩」。

2014年11月,時任總統歐巴馬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會晤後,公開表示美國沒有參與煽動雨傘革命,但這一表態顯然沒有停下中國的宣傳機器。而當年曾以推文批評歐巴馬「多管閒事」的美國總統川普,就香港遊行作含糊回應,只稱期盼爭議早日解決。他還說,在G20川習會上與習近平「簡短」討論了香港問題。

如果美國通過國會立法或總統行政命令,就香港政策作出重大改變,香港人民的狀況會更好嗎?抑或會招致北京更強硬的控制?在卜睿哲看來,答案並不明確。他將眼光投回國內:「美國首要能做的是,修補好自身民主系統,贏回世界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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