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振家觀點:老酒新釀─金庸小說中的戲曲元素

2019-06-2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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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熟悉佛道教文化,他在《神鵰俠侶》跟《天龍八部》裡面,都化用了元代「度脫劇」的情節,其中《天龍八部》裡的運用相當著名,讓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度脫」一詞,在六朝的佛道文獻中即已出現,而度脫劇作為一個戲劇術語,則是由日本學者青木正兒所創,他把「神仙道化」主題的元雜劇分為度脫劇與謫仙投胎劇,前者是「神仙向凡人說法,使他解脫,引導他入仙道。」2在度脫劇裡面,主要的腳色有兩位:救度者與被度者,其中救度者常被認為是精神導師,而被度者則是在救度者的百般勸說與呈現惡夢之後,才終於識破宿緣,跳脫凡塵。《神鵰俠侶》中有一段類似度脫劇的殺嬰場景,用於點化裘千仞,黃蓉將嬰兒(郭襄)當成道具,一場狂放狠戾的演出,終於讓裘千仞大澈大悟。在《天龍八部》裡面,掃地僧為了點化蕭遠山與慕容博兩大高手,不惜將兩人先後擊斃,然後再一起救活,如此極端的手段,類似於元代度脫劇中的涉及兇殺場景的「惡境頭」,為劇情帶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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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版《天龍八部》(圖/wikipedia)
1997版《天龍八部》(圖/wikipedia)

《天龍八部》中對於戲曲元素的運用,在傳統中展現創意,好似老酒新釀,令人回味再三。段譽這個角色似乎脫胎於京劇、崑劇的小生(扇子生),他喜歡想東想西,著實迂得可愛。段譽在江南遇到阿碧等人,對白風趣,讓人聯想到戲曲中的「三小戲」(傳統戲曲中以小生、小旦、小丑為主的調笑小戲),金庸在此寫了不少「蘇白」(經常用在崑劇丑角戲的蘇州話)。除了主角之外,《天龍八部》的一些配角也是行當分明,表演生動。南海鱷神是造型怪異的大老粗,架子花臉應工;包不同狂傲敢言,死前亦毫無懼色,猶如罵曹的禰衡,老生應工。此外,中國學者何求斌指出,《天龍八部》中虛竹與銀川公主在冰窖裡相識相愛,互稱夢郎、夢姑,跟崑劇《牡丹亭》中杜麗娘與柳夢梅在夢中相會有些類似,都是夢中情人,都因夢而成婚3

在最後一部長篇小說《鹿鼎記》中,金庸徹底顛覆了主角的英雄形象,嘲諷了戲曲,似乎也在嘲諷自己:

清軍列隊已定,後山大炮開了三炮,絲竹悠揚聲中,兩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寫著「撫遠大將軍韋」,右面大旗上寫著「大清鹿鼎公韋」,數百名砍刀手擁著一位少年將軍騎馬而出。這位將軍頭戴紅頂子,身穿黃馬掛,眉花眼笑,賊忒兮兮,左手輕搖羽扇,宛若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儼然關雲之長,正乃韋公小寶是也。

他縱馬出隊,「哈哈哈」,仰天大笑三聲,學足了戲文中曹操的模樣,只可惜旁邊少了個湊趣的,沒人問一句:「將軍為何發笑?」4

綜合以上例子,我認為金庸在刻畫角色時另闢蹊徑,發展出排場的嶄新功能。小說與戲劇的價值本不在於情節,而是在呈現「劇中人面對事件時的情緒與行為反應」,這些反應如果以適當的藝術技法來裝飾,人物形象會更加生動。郭襄的癡情與邪氣,段譽的呆樣與書卷氣,韋小寶的「丑表功」,似乎都有賴戲曲排場的支撐。

傳統藝術究竟應該如何適應當代社會?金庸為我們點亮了一盞明燈。

*註:

[1]《神鵰俠侶》第二十六回「神雕重劍」。

[2]青木正兒,《元人雜劇序說》。

[3]何求斌(2005)〈試論金庸小說對傳統戲曲的借鑒〉,《湖北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 2005年05期。

[4]《鹿鼎記》第四十七回〈雲點旌旗秋出塞,風傳鼓角夜臨關〉。

*作者為台大音樂學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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