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卦是第六十卦，在卦序中，其序數可說是最後一次的提醒。
以天干地支的配合來說，六十是結束、也是開始，到此氣數已經圓滿了。中國自古以干支紀日，從甲子開始，六十剛好繞一圈。節卦剛好排在第六十卦，這絕非偶然。《易經》的理氣象數之妙就在這裡，天衣無縫。
節卦不只是管人，還管著一切，諸如天氣、國家、公司等，都在其規範之內，因為那是自然規律的節奏，沒有任何人能夠超越、突破；就是軀體渙散了，也仍在宇宙中，「精氣為物，遊魂為變」。
就像「七日來復」一樣，人出生要經過二十八周的胎育，死後有所謂的「七七」，都跟七有關，這種規律就稱之為「節」。這是自然律，誰都不能違反，天地人鬼神皆在其中。孫猴子沒辦法蹦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他的本事再大，都還有「節」。
人有與生俱來的情欲，喜怒哀懼愛惡欲絕對是存在的，不要妄想借著後天的修行遏制或者根本斷絕。艮卦的時候嘗試止欲修行，把兌卦的象壓到完全無影無蹤，但只有極少數人辦得到。損卦需要懲忿窒欲，還用一座大山去壓制內心的兌。
可是節卦是流動的，從卦象看，節卦上卦是坎水，下卦兌卦代表情欲的池塘，裡面的水必須是流動的，不能塞住，不能用山去壓，而要節約使用；節制嗜欲，並沒有叫你斬斷嗜欲。這是適合大多數人的方式，雖然很難做到完全精准，但只要節制就好了；要是不承認欲望的存在，壓制反而有副作用，而且壓得越深，反彈得越厲害。
節。亨，苦節不可貞。
《彖》曰：節亨，剛柔分而剛得中。苦節不可貞，其道窮也。說以行險，當位以節，中正以通。天地節而四時成，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
節卦卦形類似竹節，初九、九二兩陽爻上，為六三、六四兩陰爻，九五陽爻，上六陰爻，三剛三柔均勻分佈。九二、九五陽剛居內外卦之中，象徵剛柔調節、舉止合宜。節制可獲亨通，但過分節制使精神痛苦不堪，就不可行了。人類的欲望與生俱來，調節適當並無大礙，斷念苦行反易走火入魔，違逆人性，即使勉強辦到也不足為訓。
節內卦兌悅，外卦坎瞼，「說以行險」即免苦節之窮。九五當位中正，以卦主節制全域，使獲亨通。天地運行有其自然的節奏，剛柔交錯，寒來暑往，春夏秋冬迴圈不盡，細分則有節氣、節令、節候。人取法天道，應訂立種種適情合理的制度，以調節供需，作為公正行事的準則。「不傷財，不害民」，意同《論語》所稱「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象》曰：澤上有水，節。君子以制數度，議德行。
節下卦兌澤，上卦坎水，澤上蓄水資源有限，得量入為出，注意調節控制。澤無水為困卦，反正資源已經耗盡，無所謂節不節，為了生存得拼命一搏，所以《大象傳》雲「致命遂志」。「制數度」，即建立大家奉行的客觀標準；「議德行」，則提醒人主觀的適用對象。所謂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所有制度仍得依適用者的程度參酌訂定，否則窒礙難行。
美國與中國貿易大戰，過去以人權為籌碼，最近因智慧財產權起爭執，除了以法律為政治的工具外，法制本身亦有先進後進的差距——真正的節須注重時位的不同。當位以節，才能中正以通。調節控制，得因時而定。
初九。不出戶庭，無咎。
《象》曰：不出戶庭，知通塞也。
初九當位，居節卦之始，上和六四雖應與，受阻于九二陽剛擋道。《易》例陽遇陽則塞，無法強出頭，遂隱忍不發，韜光養晦，連家門都不出，遂獲無咎。與六四呼應是通，九二當前是塞，初九知通知塞，謹言慎行，得保平安。
《繫辭傳》記述孔子讀此爻之評論雲：「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嚴守機密是組織生活中最基本的素養，節卦初九作了慎重的揭示。
「不出戶庭」並不代表啥事都不做，只是隱晦避難，暗中部署。老子有雲：「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諸葛亮隆中高臥，能知天下大勢，關鍵皆在於情報靈通，《易經》則稱為「知幾」與「建侯」。
知幾還得藏幾，無形無相，慎密不出，以免洩露遭害。《孫子兵法．虛實篇》雲：「微乎微乎！至於無形。神乎神乎！至於無聲。」又雲：「形兵之極，至於無形；無形，則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皆與節卦初九爻境相通。
九二。不出門庭，凶。
《象》曰：不出門庭凶，失時極也。
九二陽剛居中，前臨二陰爻。易例陽遇陰則通，前無障礙，已可放心施為，若還不出門，則失去大好時機而遭凶。
九二之所以會如此，是受到前一階段初九的影響，以為還是不出戶庭的形勢，不知一位之差，環境已徹底改變。《易經》尚變，刹刹生新，稍一猶豫即可能由吉轉凶。
失時極的極，也是中的意思，時中之道的最好闡釋，見於《大學》：「君子無所不用其極。」「所」即時位環境，「極」是最高的辦法。時不同，極與中就不同。初九時不出戶庭為最佳對策，可保無咎；九二時「不出門庭」，錯失良機而遭凶。極為活極，中非死中，同樣，節卦所標榜的節也是活節，不是僵硬固定的死節。
《左傳．成公十五年》有云：「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失節當然不行，守節亦非上乘，最高的是達節，靈活變通，圓轉無礙。易像是時間方程式，易辭易理則是求取極大值和最佳解！
再就卦象來看，初九為澤底，剛開始蓄水，「不出戶庭」，象徵儘量儲存而不花費；九二為澤中，資源已累積到一定高度，應適時外泄，以調節水質水量，一味存而不用，反而暴殄天物。孫中山當年上書李鴻章，主張「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人做事業離不開培才、理財，節卦初九到九二所演證的道理，實在值得深悟。
另外，戶為單扇，門為雙扇，戶居內室，門在外庭。初九為奇數陽位居內，九二為偶數陰位居外，一稱「不出戶庭」，一稱「不出門庭」，亦取象精妙。
六三。不節若，則嗟若，無咎。
《象》曰：不節之嗟，又誰咎也？
六三陰居陽位不當位，和上六又不應與，乘于九二陽爻之上，柔乘剛不利，當下卦兌悅之極，有得意忘形、失節浪費之象。資源虛耗後再嗟歎懊悔，自作自受，又能怪誰呢？此處的無咎是勿咎、又誰咎之意。
六四。安節，亨。
《象》曰：安節之亨，承上道也。
六四陰居陰位當位，上承九五中正之君，循規蹈矩，安於節制，不生抱怨，因此獲亨。
九五。甘節吉，往有尚。
《象》曰：甘節之吉，居位中也。
九五當位中正，為節卦之主，以身作則宣導節約，本身不但不以為苦，還自覺甘美，樂在其中，如此當然獲吉，往前奮鬥大有希望。六四安節，隨遇而安，屬柔順被動；九五甘節，創造心境，為積極主動，可謂更高一籌。
《論語》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知之者知未必行，好之者猶有對待，樂之者則主客消融、物我兩忘。九五甘節，即樂之者的境界。
上六。苦節，貞凶，悔亡。
《象》曰：苦節貞凶，其道窮也。
上六物極則反，又居上卦坎險之極，和六三亦不應與，走上極端的苦節之路，即便自以為正，仍屬兇險。由於自願如此，倒也無怨無悔。
節卦隨時位上升，可分為三段來理解：初九不出戶庭無咎，九二不出門庭凶；六三不節多抱怨，六四安節很沉靜；九五甘節吉，上六苦節凶。當位應時則吉，失位違時則凶。
節的觀念，還可發揮運用到許多其他層面。
《東坡易傳》有云：「節者，事之會也。君子見吉凶之幾，發而中其會，謂之節。」因時際會，禍福之交、成敗之決就是節，一般稱行事的關鍵點為節骨眼，練功的罩門、打蛇的七寸都是節。
《繫辭傳》云：「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當位以節，中正以通，即掌握事之會通；典禮即常法，節以制度即行其典禮。
《孫子兵法．兵勢篇》有云：「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擊，至於毀折者，節也。是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彍弩，節如發機。」猛禽俯衝而下，一舉撕裂獵物，就是時空條件、遠近距離調節掌握得恰到好處，才產生瞬間的爆發力而制勝。
老子「以深為根，以約為紀。」又自詡持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儉約就是節，老子之術以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與節卦卦理亦若合符節。
＊作者為中華奉元學會理事長，咸臨書院山長。本文原刊劉君祖經典講堂微信公號，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