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主流媒體,突然變成獨立記者:《走一條人少的路》書摘(1)

2016-07-06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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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文化出版《走一條人少的路:獨立記者寫給共同生活在這個島嶼的你我──空氣、水和土地》,作者朱淑娟為台灣知名獨立記者。(天下文化提供、資料照,陳明仁攝)

天下文化出版《走一條人少的路:獨立記者寫給共同生活在這個島嶼的你我──空氣、水和土地》,作者朱淑娟為台灣知名獨立記者。(天下文化提供、資料照,陳明仁攝)

成為獨立記者 

隨著年歲增長,有許多只屬於我們自己的特別日子。日曆上的三月十二日是「植樹節」,但從二○○九年三月十二日起,那天就變成我告別主流媒體的日子。那天傍晚稿子寫到一半突然接到一位長官電話,說要來環保署找我喝咖啡。怎麼會有這種好事,後來他真的跑來,也真的請我喝了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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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不必這麼麻煩,我早就得到了消息。那天他說的大意是,你的表現很好,但報社精簡人力,很抱歉要你走路⋯⋯我聽了立刻回答他,哦哦沒問題,感謝長官對我的照顧,諸如此類。他大概有點被我的回答嚇到吧,其實那真的沒什麼,說一句自豪的,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喝完咖啡後我回到環保署,把剛剛寫到一半的稿寫完,傳回報社,有始有終,是我做人的基本原則。

我個人的這點小事,其實是當時整個媒體環境的縮影。二○○八年國民黨重新執政,各擁政治偏好的媒體,新聞處理方式大洗牌。二○一六年再度政黨輪替,老實說我還滿好奇之後《自由時報》要採取什麼樣的報導風格。

二○○八年那時發生了金融風暴,經濟很不景氣,報社經營受到影響,想要精簡人力也是很正常的。就在那時,置入性行銷突然從隱匿遮掩變成堂而皇之,甚至變成政策辯護的工具,在那種氛圍下工作,心情是陰鬱的。

不要失去對自己的信念

在一個地方工作不愉快,為什麼不早點離開?箇中緣由很難說個明白,相信待過主流媒體的朋友都會了解,要離開主流媒體、又是數一數二的大報那有多難。你的大報記者身分,讓父母以你為榮,朋友以你為傲,採訪對象看到你還得敬你三分,幾乎每次遞上名片都感受得到那份優越感。

各家媒體30日一早便一字排開於行政院前,準備採訪行政院前抗議行動。(顏麟宇攝)
你的大報記者身分,讓父母以你為榮,朋友以你為傲,採訪對象看到你還得敬你三分,幾乎每次遞上名片都感受得到那份優越感。圖為媒體行政院前採訪。(資料照,顏麟宇攝)

更重要的是,你相信只有在大報才有新聞影響力。每當稿子久久無法見報,心情在迷霧中擺盪,想要一走了之時,看到稿子再被刊出來,就像微弱的陽光從烏雲空隙掙脫出來那樣,心中又感到振奮。心裡想,如果離開就連這點希望都沒有了,就這樣一再耽誤了離開的決心。而且每個月固定入帳、還算不錯的薪水,再受委屈時也覺得還可以繼續忍受。

不過回想起來,這種自我束縛的藉口實在很可笑,簡單講就是不願面對現實,然後找這個、那個理由,掩蓋自己的懦弱。真的離開了,也沒有想像中可怕,回家簡單跟父母說:「報社叫我走」,他們只說:「那你休息一下好了。」哇!原來如此簡單不囉嗦,老實說我還有一點失落呢。

生命總是伴隨悔恨,如果你問我對這件事有什麼後悔的地方,那就是我應該在更早之前就離開才對。當關係斷裂,是無法靠努力或退讓去修補的,與其繼續在斷裂中沉浮,耽誤自己往前走的腳步,還不如早點脫身,走自己的路。那時也有人跟我說,可以去找誰找誰,或許可以爭取留下來。噢,我才不要!自己不敢做決定,現在有人幫我做,老實說,我還真是鬆了一口氣。

看到之前許多也被資遣的同事急著找別的工作,但記者最會做的就是記者,找來找去多半離不開這個圈子;也有人是從過去的採訪關係中找到合適的工作,比如新聞聯絡人之類的。但我一來不想再到任何主流媒體,二來完全不想做什麼新聞聯絡人或公關,想了半天,最喜歡的還是記者這一行。

這些年來網路上有許多關於我做獨立記者的報導,其中提到我被資遣隔天又到環保署跑新聞,好像早有計畫要做獨立記者。其實並不是這樣,而是慣性使然,而且隔天早就計畫好要採訪的新聞。這十年來我一心一意就是在做這件事,有時連假日都來準備專題,隔天又跑來環保署也是很正常的事。

行政院環保署。(顏麟宇攝)
朱淑娟被資遣隔天又到環保署跑新聞,好像早有計畫要做獨立記者。其實並不是這樣,而是慣性使然,而且隔天早就計畫好要採訪的新聞。(資料照,顏麟宇攝)

曾經被問到,「為什麼在被報社資遣後,還能堅持下來?」我想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很認真在做這個工作,而且自認做得不錯,不論別人對我的看法如何,至少我不曾懷疑過自己,包括能力跟信念。這樣說起來,對自己的人生懷抱某種信念,不因別人的否定而否定自己是重要的。遇到這種事時,反而要更加堅定信念,才能給自己足夠的力量站起來往前走吧。

而記者是天天交稿的工作,理論上完全不必收尾,但那是指記者跟報社的工作關係而言。但記者在工作中跟採訪對象、事件都建立起一種屬於個人情感面的關係,那就不只是交不交稿的關係而已。不能說走就走,總要通知一下採訪對象、介紹新的同事,也謝謝人家過去的幫忙等等。

而且許多新聞事件不會因為我離職而停止,我理所當然也不會因為昨天接到那個資遣通知就不關心,所以一有事發生還是跑去採訪。寫完了發現沒地方刊,才接受朋友建議做一個部落格,之後就開始把報導放在裡面。因為自己寫的是環境新聞,部落格名稱就叫做「環境報導」

朱淑娟離開報社後,因為自己寫的是環境新聞,將部落格名稱就叫做「環境報導」。(取自環境報導網頁)
朱淑娟離開報社後,因為自己寫的是環境新聞,將部落格名稱就叫做「環境報導」。(取自環境報導網頁)

當時也常到環保署發稿的同業林蔚文小姐說:「你有部落格了,還需要一張名片」,於是她用word幫我做了一張。一直到二○一五年我重新設計新名片之前,一直都用這張。於是一張名片、一個部落格,開始我獨立記者的生涯。

這樣是不是有點亂來?沒錯,好像有一點這種味道,但當時真的就是這樣。回想起來如果不是這樣,而是像許多人建議的,要先做好萬全準備、募好款項、或是做好網站營收規劃才做的話,我想我就不會做獨立記者了。凡事還是需要一點不顧一切的赤子之情,而且這世上應該沒有所謂完全準備好這回事,只要方向正確(這也可以調整),就可以邊做邊學、且愈做愈好。

我還會留在地球

在此之前,部落格已流行十多年,只是過去在主流媒體工作時我很少關注網路世界,可以說是從這個時候才開始認識網路。不過多數部落格都屬於私領域,我一開始就決定把部落格當成正式新聞網站,而且遵守新聞報導的寫作方式。事後證明這樣做是對的,想做獨立記者的朋友務必參考一下我這個做法。

雖然很多人說,部落格是自己的,不用每篇文章都打上記者名字,但直到現在我的部落格已累積超過一千篇文章,我還是非常喜歡在開始寫作前先打上「文.朱淑娟」並附上採訪時間,每一次都讓我有一種「噹,開始吧!」的感覺,這也有心理層面的意義,就是「我要為自己寫的東西百分之百負責」。

這樣做跟過去的差別只有,再也不會有人把薪水匯入我的戶頭,不過管他的,離開報社有領到一筆微薄的資遣費,暫時沒有收入也還好。本來也可以去領失業補助金,但那種制度好像在提醒我「你失業了、你失業了!」不想陷入那種負面情緒,登記後也沒去領過,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打擊。

「這樣報導有人看嗎?」老實說那不是我要擔心的問題,反正在報社也登不出來,把文章放在部落格,就算只有一個人看到,也比待在報社強。最起碼可以忠於自己,稿子不必再被裁裁剪剪,情緒也不必再被擾動。

不過那時大家還不習慣一個在部落格寫稿的記者也算記者,為數不少的朋友問我接下來要去哪裡,還有人擔心我沒收入要幫我介紹工作。有一次參加記者會,一位朋友問我:「聽說妳要去《自由時報》?」

不知這傳聞從何而來,但這也點醒我,過去我在《聯合報》時是民進黨執政,我的新聞常常都有很大的版面,那給人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好厲害呀,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只是報社政治偏好使然。難道我以後還要為政黨服務嗎?

記得有一天我搭二二二公車從我住的地方松江路到中華路上的環保署。十年來,我都是搭這班公車從這個點到那個點,晚上十點交完稿後再反方向搭回家,下班時或許心情比較輕鬆,我總是一路看著窗外,有時回想白天發生的新聞,或明天的採訪計畫,有時就什麼都不想,隨著車子移動望著窗外的風景。經過二二八公園、濟南路、新生南路、到行天宮就準備下車了。這一趟路下來總能舒緩我的心情,而且不論搭多少次,我都覺得夜晚的台北,真的好美。

那天下午當公車從新生南路右轉仁愛路時,光線轉到左側我坐的位置,初春的陽光穿過玻璃窗灑遍我全身,一陣暖意。就在車子穿過兩旁盛開的杜鵑花緩緩前行時,突然有一個念頭閃進腦海:「我還會留在地球!」

如果有靈光乍現這回事,我想就是那個時刻了,一種像天啟般的感覺湧上心頭。老實說,那段期間也不是沒有想過,乾脆離開新聞界換別的工作。但那天我跟自己說,如果還有人問我要去哪裡,我就要說「我還會留在地球」。或許看出我的心意,每次大家聽完哈哈大笑後就不再問我了。

正式離職前某一天,我回報社辦離職手續,也去跟黃年先生辭行,十年前因為他的善意我走進記者這一行,十年後要離開了,無論如何應該跟他道別跟道謝。見面時我把那張印著「環境報導,獨立記者朱淑娟」的名片遞給他,告訴他我的計畫。他覺得我有些莫名其妙:「都幾歲的人了還想東想西,你去找個公關工作應該不會很難。」

天啊!我有很老嗎,也不過四十幾歲而已,為什麼就不能想東想西了?我們這個社會從來都不鼓勵創新跟冒險,從我還在讀書時,我母親就要我去考公務人員,這個建議直到現在都沒有放棄耶。而我自己是這樣想的,我都四十多歲了,還不做自己想做的事要等到什麼時候?最後我跟他說:「報社把我的台子拆了,我要把自己的鷹架再搭起來。」

我覺得人活著最好還是有一點志氣比較好,那會讓你在失意時充滿鬥志,別人說不行的,就偏要自己實實在在做看看。在那個獨立記者荒蕪的年代,我還真的很好奇,我的獨立記者生涯究竟可以做到什麼程度。

*本文選自天下文化出版的《走一條人少的路:獨立記者寫給共同生活在這個島嶼的你我──空氣、水和土地》一書。本書作者朱淑娟記者生涯17年,前10年在《聯合報》,後7年做獨立記者,成立「環境報導」(greennews.tw),致力於環境新聞深度報導,並為國內多家重要媒體撰稿。2010年以中科三期、中科四期、南部水資源(與公視合作)報導獲得3座「卓越新聞獎」,2015年再以「大旱望雨」報導獲得第4座卓新獎。期許自己以報導做為社會參與的方法,搭起溝通橋樑、促進社會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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