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襄專文:野狗與我

2016-07-04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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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小孩要好好對待。(翎翔提供,非流浪狗)

毛小孩要好好對待。(翎翔提供,非流浪狗)

在人來人往的都市中,牠們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勇敢求生。

這是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故事,應該距離我們很遙遠了,但那些淒厲悲慘的野狗哀嚎,似乎從未消失,依然在愈加文明的城市迴盪。

上個世紀,還沒有實施垃圾不落地時,一群野狗闖進劉克襄無聊的空檔,促使他為牠們寫下日記。原本不打算發表,塵封十多年後,有感於野狗的處境始終為人誤解,適才整理出書,為野狗發聲。

這回重新再版,他悉心畫下一隻隻野狗,一邊懷念那些野狗相伴的日子,也重新賦予牠們溫度。六百多天裡野狗們顛沛流離,勇敢求生,偶有煦煦曙光,不時教人心碎。

作者的筆觸既報導也參酌想像,努力立場旁觀,仍免不了情感滿溢。透過感傷的故事,他想堅定地傳遞:流浪狗不流浪、不會傷害人,一個文明的城市應該深思野狗的生存空間。

毛小孩的各種情狀。(取自作者臉書)
毛小孩的各種情狀。(取自作者臉書)

第五十一天,三月

小冬瓜母子在車棚下,和豬頭皮、三層皮一起等候。菜農拎著大包裹出現,菜市場的老闆這次送給菜農特別多雞骨頭。連續幾日陰雨後,這是野狗們最豐富的一餐。馬鈴薯已經能咀嚼一些碎肉。吃飽後,小冬瓜帶著馬鈴薯到巷子和其他野狗、家狗串門子。牠們抵達巷口就折回,馬鈴薯似乎受不了半邊的耀武揚威,還沒翻找食物就和母親離開。無論如何,這是馬鈴薯長大後,小冬瓜第一次帶牠如此出遊。以前,馬鈴薯總是等候其他野狗,到空地來和牠們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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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的垃圾堆是附近野狗和家狗的集聚中心,垃圾車抵達之前,總會吸引一群野狗集聚。大馬路和一○一巷在此連接,另一端通往北邊的隧道,因而形成三叉路。都市交通的要道,有時也是狗族集聚的地方,尤其是晚間垃圾堆放的位置。

隧道的方向,除了汽機車快速奔馳,少有野狗現身。縱使有野狗往那兒去,還未抵達隧道就折回了。隧道本身像一個陰暗的黑洞,幾乎沒有野狗敢貿然進入。到底有沒有野狗跑進去,從彼端脫身。或者安然地從彼端進去,從這兒跑出來?又或者另一端會是哪裡?這些疑問,一○一巷附近的野狗永遠都無法知道答案。

倒是巷子裡,一些小吃攤的常客談過這類問題。他們描繪著,曾經有隻黑色家狗,從隧道那端回來過。原本,這隻黑狗住在一○一巷。後來,被帶到隧道那一頭棄養。主人以為高枕無憂,未料到,一星期後,這隻機警的黑狗,竟在麵攤前出現。

在巷口出沒的狗群自是複雜。馬鈴薯不僅遇見了此地的地頭蛇,半邊和蛋白質,也邂逅了一些菜市場的狗兒。半邊好像要答謝摩托車店的收留,很喜愛對經過的汽機車吠叫,好像要人家都停下來修車。在這兒,牠顯得比在空地時趾高氣昂多了,好像是這兒的警察般,總是忙著跑來跑去。但仔細看,也不知在忙什麼,似乎只是想多讓其他狗認識牠而已。

三層皮的身體好多了,臉腫也消退不少,但行動仍非常不便,走起路來彷彿仍拖著身體。牠依舊翻不過小山。自從桔子死亡、三層皮受傷以後,豬頭皮警戒心更為加強,三層皮則愈發孤僻。牠們都不願意再接近巷口和大馬路,寧可靠著菜農的雞骨頭,一直臥伏在巷子底,凝視著巷口的方向,彷彿擔心某種快速移動的物體會再出現,繼續朝牠們攻擊。

豬頭皮偶爾才跟瘋子黑毛結伴,在天熱時的空地出現,和小冬瓜等一起晒太陽。

瘋子黑毛和豬頭皮一起時,地位明顯是相等的,並不像三層皮的禮讓,或者若有若無地伴隨在旁。多數時候,牠仍不見蹤影,像隻狐狸般孤獨地生活著,很少接受菜農餽贈的雞骨頭。

嚴格說來,野狗集聚時的階級,可能不及家狗的明顯,原因不外,並未被拘限在一個小區域緊張地活動。換言之,生活需要性並不是那麼強烈。家狗的階級清楚,除了為爭取食物外,更大的因由是要在這個小區域爭寵,獲取主人的歡心。

豬頭皮和瘋子黑毛的臨時結合,並未出現明顯的階級關係,反而保持一種曖昧的友誼,多少和這個有關。尤其是在三層皮不能活動的這些日子裡,牠們之間的這等情境更加凸顯。而這種狀態只能說,有些野狗就是不能投緣,有些卻能結黨營私。豬頭皮和瘋子黑毛的友好屬於前者,三層皮和豬頭皮的親密則屬於後者。

倒是瘋子黑毛的活動領域,值得更進一步論述。牠可能是附近野狗裡活動範圍最為遼闊的。先前多半在菜市場滯留時,牠不止往更南的方向探索,還曾沿著大馬路,跑到山上的社區。

除了被拋棄或者迷失,一般野狗會有稍遠距離的行程,多半是嗅聞到母狗的發春之味,因而心猿意馬地胡亂奔走,並未意識到自己跑了多遠。瘋子黑毛的活動卻不是為了某隻母狗的發情,做出如此莽撞的決定。毋寧是身為一隻野狗,總會有一兩隻,不同於其他,嘗試著超越先前的生活範圍,表現出與眾不同的行徑。瘋子黑毛便是這樣的典型。牠的行徑,意外地,在這個區域裡,把流浪這個字義帶進了其他野狗的生活裡。牠合該是野狗裡的吉普賽人吧。

當然,我們或許也困惑,在遠行的過程裡,瘋子黑毛如何避開緊鄰的,每一個區域野狗的地盤。仔細觀察瘋子黑毛的行為,這答案其實相當清楚。大體說來,牠的舉止是不亢不卑的。當牠經過狗群時,走路的腳步繼續保持穩健,不會驚慌失措。再者,更不會在別人的地盤胡亂鑽探,東聞西嗅。牠總是保持在經過的姿態,而非探尋食物。這是牠闖入其他野狗地盤,適合大領域生活的箇中祕訣。

又隔了一天,三層皮終於能跟著豬頭皮和小冬瓜母子爬過小山,前往空地晒太陽了。牠自己都感到特別高興,儘管行動緩慢,躺下來時,誇張的動作特別多。譬如,不斷咬自己的尾巴,翻滾身子好幾圈。豬頭皮要走了,牠兀自躺著,仍在享受著許久未能體驗的,陽光的溫煦照射。生平的狗日子,彷彿這時最為快意。

劉克襄鏡頭下的毛小孩。(取自作者臉書)
劉克襄鏡頭下的毛小孩。(取自作者臉書)

第一二0天,五月

油桐花逐漸凋零,天氣悶熱,無花果和大青魚在小山休息,甚少下山。清晨,大馬路又傳來淒厲的慘叫聲。可憐的半邊,正在恢復自信心。未料到,才走到大馬路,就被山上社區快速衝下來的車子撞死了。

跟牠一起的蛋白質嗚咽地慘叫著,並且驚慌地跑回空地,一臉哀傷和茫然。被主人遺棄,同伴又遭遇死亡,還有什麼比這種事更難過的呢!狗的視覺遠弱於嗅覺,再者,對車速的判斷力,往往像三四歲孩童的反應。在這條下山時車速特快的大馬路上,死於非命的野狗,因而不下於被捕狗大隊捉走的。

下午時,小冬瓜出現在空地。未幾,馬鈴薯從巷口繞過小學校,沿著大馬路過來,並非走一0一巷。馬鈴薯遇到母親時,高興地湊上前去親臉,一起在空地覓食。這是馬鈴薯單獨從巷口繞大馬路,跑回小山的第一次。經過半邊的屍體時,牠急忙快步離開,心裡極端地害怕,卻不知如何是好。

午夜時,蛋白質在空地不斷徘徊,低嗚了好一陣。野狗的身分愈久,感傷的情緒會愈淡。畢竟日子就是這麼苦,幾乎每天都悲慘生活,只有認命,為明天的日子,繼續尋找食物,堅強地活下去。但一隻家狗,或者才變為野狗不久,遇到夥伴的死亡,身心不免較脆弱,在情緒上也控制得較差。月光落在牠的身上,照出一條長長的,孤獨而落寞的狗影。

第五七八天,八月

陰雨連綿,空地前幾天開始整地,鎮日有堆土機來回,準備興蓋公寓了。馬鈴薯和三層皮許久未走訪這兒,可能覺得好奇,趁著工人尚未開工,早晨特別過來走逛,在泥濘地上活動了好一陣。牠們試圖從泥濘裡尋找東西吃,結果嗅聞到了工人遺留的飯盒,裡面還有一些剩餘的飯菜。

三層皮的位階雖然比馬鈴薯高,卻很少帶頭,似乎只要有伴就好,對任何事情的興致也較為被動。馬鈴薯仍和小時一樣,充滿好奇和試探的樂趣,經常一馬當先。一隻年輕力壯的公狗,總是充滿無限的精力。

小冬瓜和三隻小狗在車棚下避雨。牠為小狗們舔毛,讓牠們安睡。旁邊則殘存著剩飯的鐵盒。有人來取車時,牠並未起身,或許還會稍有緊張,但不再像過去那般,迅速遠離。小冬瓜已經慢慢地被飼養成習慣,不再是過去那隻對人類充滿疑慮的野狗。是否小山上的日子太苦,或者是過去的流浪太疲累了,如今縱使危險,寧可選擇在這處食物不虞匱乏的地方?

其中,一隻黑色的小狗,冒著雨跑到草叢裡尋找東西。牠全身濕漉漉地咬了一根骨頭回到車棚。沒多久,兩隻棕黃色的小狗跑過來搶走。黑色的小狗又溜入草叢裡玩耍。小冬瓜幸福地凝望著。這是牠不斷地生小狗以來,最滿足的一天嗎?不用擔心斷糧,小狗都能健壯地活著,除了吃睡,還都能快樂地玩。以前生下的小狗都患了皮膚病,整天都在挨餓,跟死神掙扎。現在是否比較好呢?菜農接近時,小冬瓜起身,搖尾貼近,儼然像隻溫馴的家狗。

許多人在談論寵物時,多半喜愛生動地描述,別家的狗怎樣怎樣,自己的狗又如何如何地擬人化。其實,這些都相當尋常。貓狗和人類一樣,生活在都市文明裡已經異化,出現許多不同於以往的行為。就像狗本身,雖然在生物學的分類裡,只是狼的某一亞種而已,但在人的飼養、照顧下,已發展出許多不同的類型,什麼牧羊犬、獅子狗、德國狼狗等,再加上人們的各種寵愛、照顧。牠們自然會不斷地改變,適應人類的各種需求。而這種改變,有時連狗專家都不一定能解釋得出理由。狗本身也不斷地在創造新的可能,擬人化的個性,或出現特別的行為,都只是其中一部分。一如人類的多元社會,難免有人猛地出現一些偏差、怪誕的行徑。狗的社會亦然。

最明顯的實例,無疑是蛋白質了。以前在摩托車店時,耀武揚威,彷彿撒野的大小姐,每天悠閒地走逛,到處吠人。現在則像隨時會受到驚嚇的村婦,等著瘋子黑毛的照顧。過去,牠吃慣了狗飼料,對垃圾場的食物,一點也看不上眼,看到小冬瓜等在啃咬雞骨頭,更是嗤之以鼻。成為棄狗時,最初幾日,有人看牠可憐,端碗拌著肉塊的稀飯擺在腳前,牠還搖頭揚尾而去。等到真餓得不行了,才認清事實。現在連小吃攤旁邊的餿水桶裡的剩飯餘菜,照樣用腳撥出來,吃得津津有味。甚至也懂得,和巷子裡的商家打交道了。

毛小孩要好好照顧。(翎翔提供非流浪狗。)
毛小孩要好好照顧。(翎翔提供非流浪狗。)

第六0一天,九月

清晨,雜貨店店門一開,瘋子黑毛和蛋白質便從小學操場那兒準時到來,小學生也一群群走進學校。瘋子黑毛繼續在人行道上等候,蛋白質單獨進到店裡,吃完老闆給的食物後,再叼著另外打包好的食物,回到小學操場。

三隻長大的小狗,跑到籃球場的空地上搖尾,迎接蛋白質。很可能,這是蛋白質第二次懷了瘋子黑毛的孩子。兩百多天前,第一次在此哺育時,失敗了。

瘋子黑毛在不遠處觀望,像人類父親那樣的姿勢,凝視著蛋白質和小狗們。也彷彿望著遠方,守望著一切。多麼像電視廣告,人類美麗幸福又和睦的家庭畫面。這三隻小狗和小冬瓜的一樣,少說都有兩個月大了。

但不遠的未來,可以想見,一個嚴苛而悲慘的命運在等著牠們。當牠們再長大,隨著母親到巷口過活時,危險就來了。或撞車、或捕狗大隊的拘捕,生存的機率其實相當低微。這是城市棄狗和野狗必然的宿命,跟其他動物在野外的命運一樣。城市郊區是野狗的樂園,也是危險而殘酷的世界。

第六0二天,九月

小冬瓜在車棚休息,三隻小狗躲在樹蔭下。牠們顯然已習慣人家的飼養,都被餵得肥肥胖胖的。小冬瓜的眼睛溫馴而美麗,頸項的毛膨鬆而形成肥厚之形。秋天本來就是野狗最美麗的時候,這回再加上有人餵食,原本就有一些腰身,現在更是身材圓滾。這是小冬瓜在小山貧苦生活以來最不愁吃食的時候,卻也是最令人擔憂不已的地方。

當小冬瓜對人類不再有敵意,正意味著野性漸失。幸福嗎?危險嗎?

蛋白質依舊在雜貨店門口等食物,而瘋子黑毛則在對街,默默地保護著牠。如此堅定的伴侶關係,明顯地,不同於其他野狗群間的分合,不知動物學者將如何解釋這樣擬人化的行為。

在原始時代,人類和狗之間還沒有這樣密切的行為時,一隻公狗在野外,會不會有這種等待母狗獲得食物的行為,或是叼食物回來給母狗?懂得走近雜貨店,其實這已告知,母狗知道裡面有食物可以獲得,而且是某個人給予的。這種行為已經「文明化」了,屬於一個城市的公民行為。野狗是城市的公民,人類思考過這樣的議題嗎?除了人類以外,其他動物算不算城市公民?

劉克襄(蔡幸珍攝/取自作者臉書)與作新版作品《野狗之丘》(遠流出版)
劉克襄(蔡幸珍攝/取自作者臉書)與作新版作品《野狗之丘》(遠流出版)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野狗之丘》(遠流出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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