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以算是全球第一勁爆的鏡頭。今年3月11日，冰島首相貢勞格松信心滿滿地走進攝影間，接受瑞典公共電視記者斯文·伯格曼的採訪。
在採訪中途，斯文突然問起首相有關他本人的離岸公司，並請隔壁房間的冰島記者約翰內斯·克利斯蒂安松前來接替他。早有準備的克利斯蒂安松搬來一個椅子坐下，用冰島語繼續發問。此時，首相方才明白自己掉入了記者的「陷阱」，大驚失色的他立即喊停，憤而離席。
該記錄片導致的結果舉世皆知：沒說真話的首相在冰島民眾的抗議聲中下臺，成了巴拿馬文件的第一個犧牲品。兩位調查記者完成了他們的神聖使命——把權貴們逃稅的真相告訴人民。參與這次採訪的瑞典記者斯文是筆者所熟悉的，他屬於瑞典的一個組織良好、成績卓著的調查團隊。而冰島記者克利斯蒂安松卻不然，他是一位孤獨的狩獵人，長期獨自承受艱辛，以超乎常人想像的勇氣在冰島從事調查。
在雪野木屋離群索居的81天
在瑞典電視節目《審查任務》中，我們看到勢孤力單的克利斯蒂安松與瑞典記者合作的情形。冰島是一個只有三十二萬人口的小國，與北歐重鎮瑞典有著共同的歷史文化，也同樣屬於現代北歐的福利體系。因此，面對冰島權貴們逃稅的嚴重問題，作為老大哥的瑞典新聞界有義務助上一臂之力。
那是冰島白雪皚皚的冬季，斯文驅車前往克利斯蒂安松隱居的郊外。茫茫雪野上，出現了克利斯蒂安松的孤獨身影。窩在一個借來的單棟度假木屋裡，這位冰島記者離群索居廢寢忘食地工作，已經81天了。
克利斯蒂安松是冰島獨一無二的勇敢的調查記者，他曾因調查黑市槍貿易、對未成年人的性虐待以及政府腐敗，屢次獲得新聞獎項。2008年冰島發生銀行業危機，克利斯蒂安松就追查權貴們的問題，他非常瞭解本國的歷史和現實。因此，當國際調查記者同盟（ICIJ）從南德意志報手裡接過任務，需要調查「無名氏」提供的巴拿馬檔，克利斯蒂安松就成了他們邀請合作的唯一的冰島記者。
現在世人都已獲知，當時ICIJ召集了全球106家媒體的370位記者，一起分享、爬梳並查證1150萬份檔，這麼多人共同工作一年，卻沒有人走漏一點風聲。ICIJ是美國的一個非政府組織，他們以資料分析、全球聯合報導聞名於世，其挑選出來的記者都具有高度的職業道德與專業精神。
其時巴拿馬鮮花盛開，洋溢著熱帶風情，而參與這一調查的克利斯蒂安松卻陷入緊張與艱困之中。為了嚴格保密，克利斯蒂安松不辭而別地離開他工作的媒體，同事們都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他也因此一年沒有工資收入。就連好朋友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還以為他患憂鬱症躲起來了。
在冰島，唯一的知情人是克利斯蒂安松的妻子，家裡的三個孩子就靠妻子一人做會計工作養活。妻子知道丈夫在挖掘一個非常重要的事件，但她一直提心吊膽，害怕單打獨鬥的丈夫會被人報復陷害。而克利斯蒂安松則沉浸於複雜的材料中，他開始打破紀錄地大量抽煙，對調查工作充滿了獻身的激情。
深挖線索梳清證據設計圈套
一般人不知道的是，原始的巴拿馬檔有著天文數字般的海量資訊，可以說是一團團混沌的亂麻，其資料涵蓋了超過20萬的離岸公司，需要調查者做很多繁重的梳理研究工作。被洩露的檔只是打開了一個視窗，從這個視窗出發，記者要運用各種語言，以特殊的搜索程式尋找更多的資訊，例如有關特定名字、國家或來源。一旦發現了某個特定的名字，記者們就抓住線索進一步深挖。
在瑞典記錄片裡我們看到，克利斯蒂安松在木屋廚房的桌子上堆滿文件，在牆壁上繪製各種複雜的圖表，畫出線條，將一些個人與空殼公司、銀行帳戶，以及人際網路聯繫起來。他不斷地打電話，找有關公司和人士詢問並求證有關情況，雖然常遭對方拒絕或否認，他也毫不氣餒。
當調查進入尾聲時，克利斯蒂安松帶著斯文到冰島山頂散步，在首都雷克雅維克街頭逗留，觀看政府首腦們乘坐豪華轎車出出進進。兩位記者討論有多少政客的名字出現在巴拿馬檔中。不由得感歎，那些以逃稅方式搶奪錢財的人是多麼的虛偽。他們還談論北歐富人在巴拿馬避稅天堂所隱藏的財富，可以給多少老人兒童提供社會福利。
當材料基本上整理清楚了，握有確鑿的證據，他們便暗中策劃一個「陰謀」，即以瑞典電視臺的名義採訪冰島首相。他們將假裝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例如冰島金融危機後如何恢復，引誘冰島首相接受採訪。這是讓首相在鏡頭前對決的唯一途徑。
在面見首相之前，克利斯蒂安松找來幾位攝影師同事，在自家客廳裡緊閉門窗，進行一次模擬採訪。眾人疲憊而又興奮地等待對決的那一刻。
博學首相入甕，被質問生氣離場
作為一個典型的北歐政治家，貢勞格松首相是博學、自信而又健談的。他很高興接觸外國記者，希望讓冰島更多地為世界所矚目。今年3月11日，在接受瑞典記者斯文採訪之初，首相興致勃勃地，用英文談起北歐國家都重視的民眾參與問題。
斯文終於亮劍，提出了他真正想要問的關鍵問題：「嗯，首相先生，你本人是否和一個離岸公司有任何關聯？」貢勞格松矢口否認：「我本人？沒有，嗯...。 」首相還信誓旦旦地說，他一直給自己所有資產和家人報稅，從來沒有過在任何地方有隱藏的資產。
瑞典記者窮追不捨：「首相先生，你能告訴我一個叫Wintris的公司嗎？」首相開始支支吾吾起來：「 嗯......嗯......這是一個公司，如果我還記得? 這是與我在董事會的有關公司之一。」彎下腰沉默片刻，首相又辯解說他的公司沒有問題，還說他對記者的問題感到奇怪，這似乎是在指控他。
此時斯文按照原計劃，讓克利斯蒂安松中途參與，說用冰島語更方便詳談。胸有成竹的克利斯蒂安松一上來，就毫不客氣地直奔真相：「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們，你與一家名叫Wintris的公司有關？」 作為這個國家的首相，你必須回答這個問題。」然後，克利斯蒂安松舉出首相當年出售該公司股票的時間與價格。
原本冷靜並頗有風度的首相，此時換了另一副面部表情：不屑一顧，生硬而氣惱。他對克利斯蒂安松結結巴巴地連聲說不：「你在問我一些無稽之談……你騙我做的採訪......。」不顧記者取出檔展示其簽名證據，首相以「不合適」為由，逕自離開了採訪現場。
勇敢記者制衡權貴改變歷史
四月初，這個記錄片公開放映，全世界都注視著這個小國的歷史劇變：感覺到自己被背叛的冰島人沸騰起來，約80%的公民簽署了請願書，首相在壓力下被迫辭職。
同樣是涉入巴拿馬檔，中國權貴們的金錢來源不明，有嚴重貪腐的嫌疑，而冰島首相的離岸公司只涉及一個避稅的問題。但是，與專制中國不一樣，冰島這一類民主國家是要求政府官員申報資產的。因此，即使這位首相的離岸公司沒有違法，但他沒有申報他和他妻子幾百萬美元的投資，這就惹上了大麻煩。
如果冰島首相在接受採訪時，一開始就坦白承認問題，也許還不至於像後來那樣身敗名裂。但他在電視鏡頭下說謊抵賴，給選舉他上臺的人民留下了醜陋的印象，完全喪失了信用度。
目前，勇敢的獨行俠克利斯蒂安松繼續在研究巴拿馬檔資料。他已經獲得群眾募捐的資助，不再需要孤軍作戰了。據北歐學者說，巴拿馬檔可能導致冰島重啟制憲程式，促成一場政治改革。在通向美好世界的道路上，這些懷抱新聞理想的北歐記者立下了汗馬功勞。
＊作者為旅居瑞典的中國作家。（本文原載香港《爭鳴》月刊，萬維讀者網瑞典茉莉博客，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