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秘史》專訪:營救中國民主運動領袖方勵之的第一雙手──林培瑞

2019-06-01 13:00

? 人氣

專訪﹕營救方勵之的第一雙手——林培瑞(Perry Link)(DW)

專訪﹕營救方勵之的第一雙手——林培瑞(Perry Link)(DW)

六四後登上通緝名單的不只廣場上的學生,還有不在廣場的「黑手」,包括著名科學家方勵之夫婦。他們最為人所知的是,在美國駐華大使館渡過了13個月。但未必人人知道的是,首先伸出援手的並非外交官,而是一位美國漢學家——林培瑞(Perry Link)。當時出現了什麼波折?外國人的眼睛在北京看到了什麼?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方勵之是中國著名天體物理學家,早在八九學運以前,他就是中國民主運動的先聲之一。在前一波的「八六學潮」中,當時位居中國科技大學副校長的他,不但沒有滅聲,反以身教傳遞民主倡議,賠上教職和黨籍。八九年爆發更大規模學運,支持學生的方勵之與太太從未踏足天安門廣場。然而,鎮壓後兩夫婦卻登上通緝名單,被官方指為「六四動亂幕後黑手」。

德國之聲:你跟方勵之是如何相識?為何方家會尋求你們的協助?

林培瑞:

那年我擔任美國科學院的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北京辦事處主任,認識很多知識分子。我本來是研究文學的,可是在工作當中也認識很多社會學、歷史學、物理學的知識分子。我跟方勵之和李淑嫻是在會議上認識的,住的地方也離他們算近,所以本來就有一些交往。

在學運發展得比較熱烈的時候,大概在六四的三個禮拜前,他們的兒子來找我。他兒子問我,要是必要的話,你能不能幫我的父母到使館去。我這一愣,因為我不是外交官,也不是美國政府的人,也完全沒有這個權力,可是我答應他,我說我會打聽一下。

打聽之後,外交官說這樣做相當麻煩,因為人進去以後不知道何時、在什麼條件下能再出來。他舉了個例子,說十幾年前有幾個尼姑進了美國使館,然後十多年都出不來。於是我把這個話傳給他們的兒子,可是有這麼個線索在背景就是了。

德國之聲:六四鎮壓當時,你在北京有何經歷和見聞?你是在什麼時候見到方勵之一家?

林培瑞:

屠殺發生時,我醒來到人民大學門前去看看,學生那邊設了個廣播站,而學生也從北京各地回來,說著很多很動人的故事。我越聽越害怕,因為他們有的是咬牙切齒,有的是大喊。我也看見了一些有血跡的衣服,我沒有直接看見過任何暴力。聽完之後就到一些住得近的知識分子家裡,先問問他們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接著問有沒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幫忙,我也願意幫忙。

到了大概中午前後,我到方勵之的公寓裡,按他們的門鈴。他們門鈴的聲音不是「鈴」一聲,而是「祝你生日快樂」。我聽得當下覺得氣氛很不一樣。方勵之的妻子李淑嫻也是北大物理系教授。她開門,也很激動。她說﹕「他們瘋了,真的瘋了。」她幾乎是說不出話來,然後讓我進屋。方勵之本人沒那麼激動,他坐在他的寫字台前,而他的態度是:「我沒有做錯事情,我也是中國公民,公民的權利之一應該是有自己的家。這是我的家,我何必要離開。」因為當天中午前,我記得已經有朋友打電話勸他說,「你們大概是政府的目標人物,你們不妨遛一遛」,但他不想。大概與他談論了將近半個鐘頭後,我就離開他家。走的時候李淑嫻告訴我,她說:「我們若需要你幫忙,我會打電話請你孩子過來喝茶。」我說好,然後便走去看別的知識分子。

下午回家後大概四點電話鈴響了,是李淑嫻,她說:「你的孩子請過來喝茶。」我就知道這事情就來了,必須我去幫忙。我到友誼賓館門前找了個出租車,好在有一輛出租車在那邊。他們把我開到中關村,也就是方勵之他們住的地方。他們下來,只拿著非常小的旅行包包,顯然不是想多留在什麼地方。上車以後,因為那是星期天,沒辦法到使館去。我把他們帶到附近一個香格里拉飯店,用我自己名字租了一個房間,他們的兒子方哲也跟他們一起。之後我就回家了。

德國之聲:方勵之一開始抗拒到美國使館,為何後來會改變心意?

林培瑞:

我第二天騎自行車到香格里拉飯店,他們一直都在房內。我找了幾個面包當早點給他們吃,然後商量怎麼做。方勵之還是理想主義,他那天約了李政道(華裔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吃中飯,還想繼續赴約,想打電話聯繫李政道。李淑嫻更不放心,她怕政府會找藉口把方勵之給殺掉。因為前不久,高層有個會議,朋友也說高層在研究方勵之的問題該怎麼處理,選擇之一就是把他幹掉。我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是李淑嫻相信是真的,她怕方勵之會有生命危險。她的意思是要離開,找使館或一個安全的地方。

她同時也打給電話給在北大的學生,我只看到李淑嫻在電話上越聽越害怕,越聽臉色越糟糕。掛上電話後她說,北大學生聽說解放軍要到校園裡,而學生準備以磚頭跟石塊拚命。但他們希望李淑嫻跟方勵之能自己保重。這是六月五號。她聽完電話後,方勵之讓步,決定離開。

德國之聲:從飯店到美國使館的過程有阻礙或危險嗎?

林培瑞:

我們辦事處當時有個司機,他也很支持學生,他說願意把我們載到使館去。本來只是40幾分鐘的路,可是那天因為很多障礙或機車橫置馬路上,司機得走小胡同。我們用了兩個鐘頭到使館。我本來怕有衛兵或解放軍在外頭,當時的確有兩個年輕的解放軍在那,他們也有機關槍,可是他們很懶散的躺在那邊沒注意,我們就順利進入使館了。

德國之聲:使館官員第一時間的態度如何?有提供什麼協助方案嗎?

林培瑞:

新聞處長Mckinney Russell跟另一位外交官接待我們,到使館裡面開始談。方勵之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們(美方)能不能保密,因為他不想住在使館。他說:「我們就躲兩天,看看外面是不是平息,平息了我們就回家去沒事。」可是外交官馬上就說:「保密是不可能的,因為你們進來的時候,我們服務員已經看見了。而且我們這個使館不是安全屋,很可能我們現在的談話已經被竊聽,所以保密沒辦法。」

這個問題就變得比較嚴重一點,因為如果他再出來,他就進不去使館了。但你留在裡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出來。而且共產黨知道了,肯定會拿此消息大做宣傳,因為它一直想把天安門運動罵成外國人所為。雖然方勵之從來沒去天安門廣場,可是中共會說他躲在美國使館,所以運動都是美國人去惹的。

期間,兩夫婦也跟兩位外交官討論申請簽證的問題,他們的兒子一直坐著聽。就在那時候,所謂Tank Man(坦克人)的事情發生了。我們就在那邊的電視上,第一次看見有人站在坦克前頭。

在大概3個多小時後,方勵之突然對我說:「咱們走吧,出去街上,不要留在使館。」因為他怕被共產黨作為宣傳。李淑嫻有點不以為然,可是她答應跟著方勵之。我們四個人傍晚上街,我把他們帶到一個外國人去的豪華旅館。因為我有同學是《華盛頓郵報》記者,他在那家旅館有個房間,並說如果有需要可以使用,他的房號是400號。我跟他們先去吃飯,帶他們回旅館房間後,我又回到友誼賓館。

第二天,我打電話到旅館400號房間沒人接,我就不放心了。隔天也打,都沒人聽。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大概3天以後有個美聯社記者打電話找我,問我能不能確認方勵之跟李淑嫻進了美國使館避難的消息。我當然說不能確認,因為我帶他們進去又出來,現在在哪兒都不知道。其實那時候他們已經回去了。

德國之聲:他們怎麼再回到美國使館?美國政府為何決定接收方家?

林培瑞:

當天我離開他們的時候是晚上7、8點,原來晚上11點多,那兩個外交官之一坐車回來敲他們的400號房間,邀請他們成為老布希(George Bush)總統的客人回到使館,而且說「你需要留多久就留多久」。從鼓勵他們不要來,到歡迎他們來,美國政府的態度突然有很大變化。後來我們朋友寫了一本書叫做《About Faith》,研究在華盛頓發生的事情。他說他打電報到華盛頓,老布希他們很害怕,因為有政治考慮--方勵之進了使館又放出來,要是發生什麼事情,那麼美國在政治上會很難看。所以美方趕緊把他抓回來,其實老布希不是因為支持民主,而是因為政治考慮。

反正他們回來使館了,但第四天他們的兒子受不了了。他出去了,回到他們的公寓,也沒有被找太多麻煩。但方勵之跟李淑嫻一直在使館內待了13個月。後來兩個政府有很多交涉,來來回回討論在哪些條件下放人。

方先生的幽默感非常好,他很幽默地描述這整件事。舉個例子,中國政府要求方勵之出去的時候,可以到美國但不能直接去,他必須先到第三國至少半年,而且希望是一個小島。這話傳到方勵之耳中,他想「挺好的,那我到英國去」。他在劍橋大學有好朋友,很容易就把他請來。

德國之聲:當時北京仍然風聲鶴唳,你考慮協助營救這位「通緝犯」時有顧慮嗎?甚麼原因促使你做這個決定?

林培瑞:

我當時沒有想到有什麼很大的危險。的確我們從香格里拉飯店到使館的兩個小時路上,頂多看見很多亂七八糟的情景,但沒看見過暴力。(使館)門前的兩個士兵也是懶散的躺在那邊,沒管我們。氣氛也非常怪,街上特別安靜,一般老百姓不出來。有一兩次我聽見有人大喊,雖然沒有看見,但聲音聽得出來,我估計他們是忍不住,見過屠殺而忍不住。

我當時要去救他們的時候,沒有考慮敏感的問題。我的態度是,他們是我的朋友,要求我幫忙,我不能跟他們說我不幫忙,也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生命危險。有時候年輕人說「你是英雄或勇氣很大」,我其實沒有感覺需要勇氣,這是個很自然的決定。

德國之聲:當時在北京的其他外國人對鎮壓有何反應和感受?

林培瑞:

使館區也偶爾有軍車過來,對著天空開機關槍,把其他外國使館的人給嚇走。當時在北京的外國人都很害怕、很受驚,並且盡快離開北京,氣氛特別可怕。6月5日晚上機場擠滿外國人,排隊要買票到香港或東京。到香港的飛機加了很多班次,一般外國人很害怕。六四時我不在天安門那邊,像我這種志願者,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廣場上。

我在人民大學門前廣播站聽著各地學生的故事,很受感動。到北京來賣菜的農民推著推車,我看他們,他們看我,我們都沒有說話,可是我們有同樣的感覺。有三、四個非洲來的高大黑人學生,跟他們也是一樣。我的印象就是,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人的底線就出來了。不管你是哪裡來的,我們都是人,互相觀看。

德國之聲:作為來自外國的見證者,六四對你們這些異鄉人有何意義?

林培瑞:

我不能代表外國人,我是相當特殊的一個例子。我的感受跟這些受驚的中國人是差不多的。六四對我,是一個人生的轉折點。這以後呢,不能離開這個事實。雖然我很多文章、著書和演講不一定都跟六四有關,可是我對共產黨的認識,在當時就變得最清楚。所以我目前的寫作計劃,是跟崔衛平(前北京電影學院教授,現為獨立學者)合寫劉曉波傳記,這也是要抵制共產黨非人性和侵略性的作為。

德國之聲:你花了幾十年研究中國歷史和文化,對於平反六四,你是樂觀或悲觀?

林培瑞:

我長遠是樂觀的,因為我覺得人性比共產黨的勢力更強,早晚中國人的人性反應會出現。你看中國歷史上最暴力的朝代秦朝跟隋朝,這兩個都是短命的。共產黨的朝代我不覺得能夠長遠,所以長遠我是樂觀的。但短期內我是比較悲觀,因為習近平想要把中國社會完全改變。他成功的話,對人類不是好消息;但他不成功的話,短期內也是不好的消息。因為其他領導人把他打倒,中國會亂,這個過程不可能不亂。

林培瑞(Perry Link)是美國漢學家、哈佛大學哲學博士。曾擔任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研究講師,現任加州大學河濱分校(UC Riverside)校長特聘講座教授。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