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熱愛上床的女性:《性、謊言、柏金包》選摘(3)

2019-06-1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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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亞納表示,直男若能定期從長期伴侶那得到性,有很大的機率會表示自己對性事感到滿意,女性則不同。(示意圖非本人/pakutaso)

梅亞納表示,直男若能定期從長期伴侶那得到性,有很大的機率會表示自己對性事感到滿意,女性則不同。(示意圖非本人/pakutaso)

我很幸運,崔弗斯博士願意接受訪談,她建議我們兩人找一天晚上,在飯店酒吧碰面。那天稍早,我和其他一百名左右的與會者,目睹崔弗斯博士展現搖滾明星般的自信風采,穿著黑外套、黑牛仔褲,在講台上收放自如,講解自己近日的研究。演講時,如果是現場多數聽眾熟悉的主題,崔弗斯博士一下子就帶過,包括學者羅斯瑪麗.巴松(Rosemary Basson)提出的「反應性欲望」(responsive desire)概念。依據無數性研究者與治療師的說法,女性比男性更常出現這種「欲望風格」,意思是碰上性刺激之後才感到性奮的傾向,而不是因為期待而感到性奮(那被稱為「自發性的欲望」﹝spontaneous desire﹞,和餓了就會想吃東西的欲望相似)。我聽得一頭霧水,很難跟上,不過幸好我已經略知崔弗斯的研究。我讀過她以皇后大學「性欲與性別實驗室」創始人、主任、主要研究人員身分所做的研究,她請受試者坐在椅子上看A片,那張椅子看起來像普通的單人沙發椅,但首先研究人員會把受試者的身體,連至一台叫「體積描記儀」(plethysmograph)的機器。一個迷你裝置被塞進女性受試者的陰道,或貼在男性受試者的陰莖上。如此一來,崔弗斯和她帶領的研究生,就能測量血流——準確得知有多少血液湧進受試者的陰道壁、陰莖,或是使陰蒂充血。崔弗斯的團隊因此更能掌握哪些事會觸發/不觸發受試者的身體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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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弗斯給受試者看露骨的照片或色情影片,內容分為男女性交、女女性交、男男性交。值得注意的地方在於,說自己是異性戀的女性,幾乎不管看到什麼,身體都會起反應,包括男男性交、女女口交、男女性交。異性戀女性充滿冒險精神,至少在她們的大腦裡如此。她們是不挑剔、不偏食的雜食動物。不管她們理論上是什麼樣的人,都並未特別對哪種類型的性事感興趣,看到什麼都喜歡。有一個全球媒體都喜歡報導的細節,就是連崔弗斯播放巴諾布猿(bonobo,黑猩猩的近親)的交配影像,她們的身體都會起反應。另一方面,如果是自稱直男的男性,欲望何時會被挑起則較好預測:直男會對「男女」或「女女」的性愛畫面起反應。看見兩名男性做愛,或許也能讓他們血脈賁張,但直男最強烈的反應,發生在看見符合他們自述性喜好的電影與畫面,巴諾布猿則讓他們軟掉。男性和女性不一樣,男性的欲望大致符合他們自我認同所帶來的預期——也就是說,男性的性興奮模式,比較有辦法明確分類。

我和崔弗斯博士喝酒聊天,博士解釋自己近日的研究,指出女性欲望除了難以分類,女性的性欲其實也高過人們的陳述。崔弗斯一邊啜飲著尼格羅尼雞尾酒(Negroni),一邊告訴我二○一四年所做的研究:她先請受試者觀看性愛影片,接著又請他們說出與伴侶做愛和自慰時的反應與欲望。值得留意的是,男性與女性描述的欲望強度,基本上是一樣的。「整體而言,在性欲方面,人們一致認為男女有別……﹝在性學的研究領域﹞,那是牢不可破的假設」。

崔弗斯停頓了一下,接著以謹慎的語氣指出,相關發現在她的領域與論文發表會上引發爭議。「聽見人們一再一再重複,男性的﹝性欲﹞強過女性,就好像那是事實一樣,實在令人沮喪。或許我們過去一直以錯誤的方式測量欲望。」崔弗斯指出,其他得出初步發現的論文,也有幾篇結論和她一樣。崔弗斯認為如果研究人員測量被促發或反應型的欲望,而不是自發性欲望,理應會有更多人得出相同的研究結果。

崔弗斯舉手投足內斂優雅,散發著一股貴族氣質,看不出是會拋出震撼彈的人。她和寇普一樣,在顛覆性研究時,抱持著研究哲學的審慎態度。在性學的領域,以及幾乎是美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人們都依舊認為男人要的性比女人多,睪酮與雄激素是性衝動的主要趨力。崔弗斯指出:「人們喜歡緊抓著自己假設的事實不放,但不代表那就是真的。」對她來講,一切以科學為依歸。

崔弗斯的實驗室所進行的第三項實驗,研究結果再度令人訝異:想到「和男性友人上床」會令異性戀女性性奮的程度,低於「長期伴侶」或「全然的陌生人」。飯店酒吧的現場人聲鼎沸起來,人們開始擠到我和崔弗斯身旁。崔弗斯解釋,想到和陌生人上床,女性受試者的性奮程度和直男一樣。女性在性幻想時,和男性一樣享受性伴侶帶來的新鮮感。此外,其他被視為比較是「男人會幻想的東西」,女性同樣可能感到性奮,打破一般的分類定義。

崔弗斯告訴我,她的研究生涯亮點是某次發表時,現場一名女性站起來告訴她:「我喜歡你的研究,你讓我們看到,饗宴上可以有更多選擇,以前沒人想過的東西。」崔弗斯小心翼翼地強調,女性不一定真的想讓性幻想成真,也不一定想得到能挑起性欲的事物,不過她的研究如果能夠去除汙名,讓人們理解女性也有五花八門的豐富性幻想、擁有強烈欲望,她深感榮幸。崔弗斯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允許女性享受這個內在的遊戲場」,協助其他女性了解自己的真實經驗沒有對錯,例如自認是異性戀,但享受與其他女性上床。崔弗斯笑著說:「跑來找我的女性問:『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怪,沒有不正常?』我回答:『沒有,你只是女人而已。』」

崔弗斯指出,女性與一夫一妻制,以及廣義的一對一關係本身,其實並非她研究的領域。不過她認為,如同性癖好在過去數十年得以去汙名化,在性愛過程中喜歡扯頭髮、打屁股、啃咬、使用手銬等等,今日甚至稱得上主流的做愛方法;或許有一天,人們也會開始接受「各方都同意的非一對一關係」,出現更大的社會改變,影響婚姻與伴侶制度。崔弗斯沉思:「為什麼我們認為,相較於多重關係人士,應該讓兩人的組合壟斷市場,享有一切的法律保障與福利?我認為在接下來二十年,將有更多人站出來,要求放寬合法婚姻的定義。」崔弗斯知道,許多人努力保有一對一關係,她同樣也希望這樣的人士獲得支持,讓所有人都明白,做到長期的性專一並不容易,也不一定「符合天性」。崔弗斯表示:「所謂人類有辦法建立長期的伴侶關係,從第一天到第七千天,雙方都能以相同的程度,對彼此性欲完全不減,那說不通,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心理模式。因為我們知道,人類會隨時間逐漸習慣。」崔弗斯搖了搖頭,「我猜,能夠打造出真正的一對一關係,一輩子都熱情不減,那是少數人才能辦到的事。」崔弗斯陷入思緒,人們的確可以想辦法,利用A片、幻想與其他方法「助性」,崔弗斯是專家,她了解哪些事能挑起女性的欲望,也曉得女性真正的欲望強度。不過從她的觀點來看,性專一「需要很努力」!崔弗斯做過多年研究,證明女性不是我們想的那樣,女性在許多方面和男性沒有太大差別,但即便有理論與數據的佐證,光是承認女性和男性一樣,遵守一夫一妻制時會有所掙扎,就已經算是相當激進的觀點。

不是你,是我

梅亞納是一絲不苟的研究者,然而她的研究發現卻令人感到大膽與如釋重負。我和梅亞納約在蒙特婁見面,地點在飯店酒吧。深色頭髮的梅亞納身材嬌小、活力十足,令人無法忽視,不時站起來「表演」她要強調的重點。梅亞納不同於許多一板一眼的研究者,解釋自己的研究時妙語如珠,帶著一股玩心(她甚至允許我像個追星粉絲和她自拍)。不過,梅亞納研究的是不愉快的主題,她以極為嚴肅的心態看待它。梅亞納做過一項質性研究,研究十九位處於長期伴侶關係與婚姻的女性,當事人除了性事方面得不到滿足,其他方面還算滿意。梅亞納特別研究她們為什麼性趣缺缺。人們認為缺乏性欲是典型的女性問題,老是以大同小異的方式解釋。基本上,所有的解釋都是:「女人性冷感很正常,不然你以為呢?本來就是男性的性欲比女性強。」

梅亞納不否認傳統說法也可能為真,然而依據她的研究與臨床經驗來看,大概還有其他因素在起作用。梅亞納發現,基本上,人們處於一段關係時會各司其職、扮演固定的角色,最後變得過於熟悉彼此。然而,角色的制度化,以及過於熟悉配偶或長期伴侶,對女性來講卻是個大問題。我和梅亞納面對面坐在一張小桌子旁,望著太陽從烏雲中短暫露臉。梅亞納指出:「大量資料告訴我們,長期關係會讓欲望消失,尤其是女性的欲望。」她要我想一想,我們為了晚上要出門梳妝打扮時,我們是如何忽視長期男性伴侶的意見,而原因不只是伴侶不敢告訴我們,穿那件洋裝真的顯胖。「他說的話就是沒什麼分量,他就只有你而已。他沒看見你想要被看見的樣子!但如果是被不熟的人仰慕,或是被陌生人欣賞——那就很有分量!」梅亞納大笑。梅亞納告訴我,在性與性欲方面,她合作的女性碰上類似的情形。伴侶對我們有欲望是天經地義的事,也因此他們渴求我們所帶來的刺激感,比不上陌生路人投來的挑逗眼神。

長期關係對女性的欲望來講,特別具挑戰性。這句話在我腦中響個不停,我感受到衝擊,因為梅亞納的研究結果,不同於我從小到大聽到的男女關係,例如女性需要親密感與熟悉感,才有辦法投入性事。然而,梅亞納的另類觀點聽起來很合理。我想起某位六十歲出頭的女性,她聽到我在研究什麼後,講了一句心直口快的話,嚇了我一跳:「我想要整晚做愛,只要不是跟我先生就好!」我在做為期數月的聊天與訪談時,其他數十位女性也告訴我類似的話。女人說:「我的婚姻相當美滿,但我永遠想著其他男人。」幾位處於長期關係的女性表示:「或許我只是對性感到厭倦」,但聊到後來,她們會說,如果不必擔心後果,她們很願意和X、Y、Z上床。梅亞納本人的研究,以及她所做的回顧研究,顯示此類女性可能是常態而非特例。二○一七年的一項研究,調查一萬一千多名十六歲至七十四歲間的英國男女,發現與伴侶同住造成失去性欲的可能性,女性是男性的兩倍。關係已維持一年以上的女性也一樣。《新聞週刊》(Newsweek)以斗大標題寫著:「研究發現:與男友同居會使你性趣缺缺」。某一派的解釋是,女性原本就對性事比較不感興趣。另一種解釋則是女性碰上了梅亞納研究對象的煩惱:如果情境對了,性冷淡也會變得不冷淡。如果這個解釋才正確,那麼從前的說法會被打破。古老的傳說認為,女性跟男性不一樣,女性必須處於親密感十足的長期關係,才有辦法進行活躍的性事。女性一定得有使她們安心的熟悉伴侶,才會有性致。然而,梅亞納仔細分析她的女性受試者群組,那群女性希望再次感受到欲望。梅亞納進一步探索後發現,問題其實出在熟悉感與親密感扼殺了性欲(梅亞納向我再三確認,我明白她目前為止只研究過異性戀女性)。

梅亞納表示,直男若能定期從長期伴侶那得到性,有很大的機率會表示自己對性事感到滿意,女性則不同。梅亞納不是第一個這樣告訴我的專家,當然也不是唯一的一個。梅亞納解釋:「婚姻通常會讓一度大膽、性感的東西,變成例行公事,女性尤其受到影響。」對配偶「過於熟悉」的結果,就是情人變家人。梅亞納曾在演講上提過,「粗魯的求愛(丈夫或伴侶完全沒試著調情,製造上床的氣氛),以及當媽媽、『當妻子』(在伴侶生活中,大小家務事都得管)帶來的疲累,往往會讓女性失去性致。」

我問梅亞納,她的研究對象是否提過尋求婚外情,梅亞納搖頭,指出那些女性希望能從終身伴侶的身上,獲得性滿足與性興奮。梅亞納表示:「不過,太多在長期伴侶關係中性趣缺缺的女性知道,自己要是向外發展,性欲八成會馬上回來。」她彈了一個響指。

梅亞納近日專注於研究「女性的性欲自我聚焦」(female erotic self-focus),這個詞彙聽起來像「自慰」,但不是。梅亞納直覺猜測,女性本人如果是性感尤物,她們會因此性致盎然的程度,不亞於或勝過擁有性感的男性伴侶。梅亞納因此詢問一群男性與女性:「你會想和自己上床嗎?」許多女性的答案簡單來講是:「當然會」。女性受訪者的回答方式,讓梅亞納感到在某種層面上,她們已經那樣做過。男性的答案則不同。大部分的男性甚至聽不懂梅亞納在問什麼。梅亞納告訴我:「對女性來講,知道自己被渴求,她們就會性奮。也就是說,女性的性欲具備美好的自主性,人們一直沒注意到這點。」梅亞納表示,她和研究生合寫了一篇論文,題目玩了文字遊戲,叫:「不是你,是我」。話一說完,我們兩個人大笑。英文的這句話,原本是常見的分手道歉(不是你的問題,是我),這下子卻變成理直氣壯說出女性在性愛過程中想要什麼、需要什麼:感到自己性感、有人渴望得到自己。梅亞納喜歡用流行文化來解釋論點,她因此提到歌詞「你讓我感到自己是真女人」(You make me feel like a natural woman),以及加拿大女歌手仙妮亞.唐恩(Shania Twain)的「男人,我感覺像個女人」(Man, I feel like a woman)、美國女歌手凱蒂.佩芮(Katy Perry)的「把你的手,放在我身上,放在我的緊身牛仔褲上」(Put your hands on me in my skin-tight jeans)。梅亞納大膽假設:「這些歌詞究竟在講什麼?聽起來莫名其妙。你是女的,你當然感覺自己是女的,對吧?但我覺得,這些歌手特別強調歌中談她們自己的部分。你懂我的意思嗎?」

梅亞納假設,女性會因為自己性感而性奮。為了測試這個假設,她問男女受試者另一個假設性問題:想像一下,你在一面大鏡子前做愛,你有多少時間看著伴侶的身體?你有多少時間看著自己的身體?答案出爐:女性看自己的時間,遠超過男性看自己的時間。在某些時刻,男性就像根本不在現場。梅亞納說完後立刻指出:「這個結果的意思,不是女性沒被伴侶挑起興致。我的研究結果很容易被誤解。」

梅亞納想要強調的,其實是女性性欲中的獨立成分。她研究的女性,「並未每一分每一秒都凝視著伴侶的眼睛,感到渾然忘我。女性有時只是專心看著性感的身體部位」,或是自己有多辣。梅亞納總結:「相較於男性,女性的性奮程度,可能得看她們與自己之間的情欲關係。」她表示,這種現象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最終要看我們對自己的感受。不過無論如何,女性擁有獨特的性自主,女人的性愛與我們女人怎麼看自己有關,我們不能無視於自身的感受。

女性見到性感的自己會有性欲,是不是因為女性經常被物化?梅亞納不耐煩地搖頭,大喊:「意識型態與性是糟糕的床伴組合!」梅亞納這下子真正進入主題。她認為自己發現的事,遠比虛假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譯註:指刻意灌輸誤導性的觀念,造成被剝削的族群被蒙蔽,沒發現自己被利用)深刻。況且即便真的是虛假意識,或是自戀,那又如何?「我們要給這件事冠上什麼名字,我真的不在乎。然而,一旦你試圖把意識型態強加在性上面,不論是進步

的意識型態或保守的意識型態,性都會反抗!性的本質是越界。」梅亞納不希

望讓女性被批判或被壓迫,不管是哪一方的意識型態都一樣。梅亞納認為真正重要的是,她的研究顯示在某種程度上,異性戀女性是自身的情欲目標。她們與她們自身之間的情欲關係,帶來大量的性趣。梅亞納的研究除了打破概念性的成見,還提供許多實務上的應用。知道哪些事能讓女性性奮,協助女性弄懂那些事,有可能讓女性再度性欲高漲,挽救許多不快樂的婚姻。

我們習慣在異性戀的婚姻與長期關係中,女性是對性事缺乏興趣的一方,但梅亞納的研究提出出乎意料的結論,點出先前沒人想到的原因。梅亞納在「性治療研究協會」(SSTAR)大會上的演講中提到,在她的研究中,她留意到許多女性提起自己在伴侶關係中沒性致,感到自己沒有太多能使上力的地方;在我耳裡,那聽起來很像是女性感到無望,於是乾脆放棄性。為了翻轉這種情形,梅亞納呼籲聽眾中的臨床工作人員,除了要協助女性擁有務實的期待,也要讓女性知道,她們也有能力影響自己的性致,她們自己也有責任。我在做筆記時,想像大鏡子突然熱賣,臥室裡開始流行鏡子裝潢。如果那是梅亞納對世人的貢獻,那是相當好的貢獻。

「靠出軌來支撐關係」

密蘇里州立大學的社會學助理教授沃克,和剛才提到的崔弗斯、梅亞納一樣,她們的研究成果促使我們重新思考女性的性愛。此外,在女性行為、女性本質、女性要什麼、女性如何表現、環境扮演的角色等面向,沃克的研究結果也挑戰了我們最重視的基本信念。沃克大量回顧社會學與心理學領域的女性外遇研究。此外,在艾希利.曼德森偷情網站(公司的廣告詞是:「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二○一五年發生著名的駭客竊取資料事件、因而關門大吉之前,沃克做過一項四十六名女性網站使用者的調查,打破我們對於女性外遇最深信不疑的幾件事:一、女性唯有婚姻不快樂時才會出軌;二、女性不像男性,女性要的是情感交流,而不是性方面的滿足;三、如同女星黛安.蓮恩(Diane Lane)在電影《出軌》中飾演的角色,女主角因「跌倒」(譯註:英文亦有「墮落」之意)擦傷膝蓋,恰巧認識了日後一再幽會的第三者,女性「只是」不小心陷入婚外情。沃克所研究的女性群組不一樣,沒人是因為在節日派對上喝多了,才不小心和同事上床。有一次,沃克早上送女兒上學後,在電話上直截了當告訴我:「這些女性會有婚外情,不是單純不小心上了床,也不是希望有人陪。」

金髮的沃克,偏好擦紅色口紅,講話帶有美國南方懶洋洋的口音。她相當清楚自己的研究發現,打破了某些眾人熟悉的刻板印象,也知道那會引發嚴重不安。

沃克想讓我知道,她訪談的女性風趣、聰明、世故。最重要的是,她們令沃克感到,她們完完全全和一般人沒兩樣,從事普通的工作、享受當媽媽的生活、和鄰居友善交談,某些人還上教堂。

此外,她們還下定決心外遇。

沃克強調:「我研究的女性上﹝艾希利.曼德森﹞網站,填好檔案,查看來信,篩選候選人,接著到外頭見面,『面試』那些人。這是一個相當有計畫的過程。」那些女性告訴沃克,自己那麼做是為了找到性伴侶,為了上床。沃克的研究對象介於二十四歲至六十五歲之間,大多守著無性的婚姻,或是沒有性高潮。她們告訴沃克,她們只是想要、需要無法在家中得到的東西。然而,或許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沃克的樣本中,大多數女性表示,除了性事之外,她們的伴侶關係或婚姻關係很幸福,在外面與人上床是她們維持主要關係的方法。她們不是在尋找出口,也沒要找新老公,不尋求情感連結或伴侶關係。她們只是想要解決關係中的兩難:她們無法或不願意終止無性/性事不滿足的伴侶關係或婚姻,但還是想要擁有美好的性愛。這些女人過了多年的性剝奪生活,感到不滿足,無法維持一對一的關係,於是她們決定做點什麼。她們自述除了這點之外,其他都和普通人一樣。四十六歲已婚的艾瑞卡表示:「某天,我覺得自己受夠了。我真的希望我記得,當初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才會在網路上『找個人』,因為那一點都不像是我會做的事。」

三十八歲、同樣已婚的李吉娜插話:「我很努力忍,盡最大的努力一直撐著,但一旦放棄後,我不懂自己先前到底為什麼遲遲不行動。」

四十七歲的蒂芙尼向沃克坦承:「缺乏性愛把我逼瘋。」

五十三歲的喬姬表示:「﹝過了多年的無性生活後﹞,我終於決定該滿足自己的需求。」

那些女性一旦跨越那條線之後,就以不帶感情的方式,認真想辦法找到伴侶,也就是沃克所說:「同時發生的關係」(concurrent relationships)。四十五歲的受訪者艾佛芮解釋,她希望在「外面的伴侶」身上尋求哪些東西,以及自己是如何審查人選:「我會問老二的尺寸、方便的時間地點,還會問對方想要什麼樣的關係、喜歡哪種性交方式。以上這些事,第一封電子郵件就會問。」

三十三歲有伴侶的海瑟告訴沃克:「(雖然聽來膚淺),但我希望外面的伴侶那裡要大、要持久、了解女性的身體,還有不會到處亂講話。」

此外,這群女性有明確的「偷情守則」,避開似乎會在感情上糾纏的男性,以及想談戀愛、不只想上床的人。她們的主要關係已經夠複雜,婚外情只上床,簡單就好。三十三歲的楚迪表示:「我只要﹝老二﹞,不要老二帶來的﹝麻煩事﹞。」

三十七歲的蒲麗婭表示:「我大力支持不談感情的性。」

對這群女性來講,找到完全清楚界限在哪的男性相當重要。海瑟表示:「我盡量找不會太黏的男人,享受美好性愛就好。」

要是有一方開始認真,或是嘗鮮帶來的樂趣消失,這些女人就會快刀斬亂麻,另覓新人選。萬一男人和當初說好的不一樣怎麼辦?沃克咯咯笑了起來,告訴我:「如果本人和他們自稱的不一樣,女人會立刻找下一個,毫不內疚!」

那些女人已經選了一個性事上無法滿足她們的老公或人生伴侶,外遇時不會犯相同的錯誤。為什麼不直接離婚就好?主要原因是結束婚姻太複雜。女人們告訴沃克,她們不想離婚的原因很多。許多人表示,她們愛自己的丈夫,不想傷害對方。除了沒有性,或是性事令人不滿足,她們其實享受婚姻生活。有的人則說,不想要攪亂孩子的生活與日常作息。也有人說,離婚代價太高或太麻煩。這群外遇女性以務實的方式,擁有「同時發生的關係」,手腕高超,表面上都能維持好太太、好伴侶的形象,但她們在外面找到自己需要的性愛,更別提多彩多姿的新鮮感與刺激感有多醉人。四十八歲的達希解釋,過了多年的性剝奪生活後,「有的樂趣……來自於品嘗菜單上我通常不會點的菜」。三十四歲的喬丹表示:「我要的是那種剛在一起的感覺……心中小鹿亂撞。每次他們碰觸你,你都神魂顛倒。」沃克告訴我,她研究的出軌女性,大多表示自己有罪惡感,但沒人後悔外遇。許多人甚至「感到自尊心回來了,覺得自己充滿力量,享受外遇對象帶來的性滿足」。此外,不少人同時和好幾個人上床,就不必配合單一外遇對象的心情或時間表。她們如同黑色電影裡工於心計的女人,事事都算好了;沃克稱她們外頭的伴侶關係為「實用主義的性關係」(relationships of sexual utility)。她們只關心自己的歡愉。沃克補充說明:「那點相當不同於她們生活中的其他所有關係。她們在外頭的關係所施展的力量與自由,遠超過她們在婚姻裡的情況。」

沃克指出,這些女性花心思開創出一個空間,既能滿足自身需求,又能避開離婚帶來的汙名、麻煩、經濟窘迫、情感傷痛。沃克稱她們的做法為「靠出軌來支撐關係的轉圜策略」,魚與熊掌可以兼得。當然,沃克研究的女性還是得承受不少風險。要是丈夫發現了,她們試圖維持的婚姻,大概會破裂(由於使用艾希利.曼德森偷情網站時,女性必須提供的個人資料沒有男性多,也因此二○一五年發生的駭客事件,沒有影響到沃克的研究對象)。此外,那群女性也知道,如果偷情被抓到,她們在社區裡的名聲就會毀於一旦,遭受排擠。另外,使用偷情網站時,女性要是想終止關係,或甚至只是沒回約炮訊息,男性使用者就會怒火攻心,採取報復行動。曾有男性在線上邀請一名女性(她沒放照片),女方沒回,男人就開罵:「你這頭死肥母豬,反正也沒人想要幹你。」男性使用者有時還會在女性的自我介紹「心得欄」留言,兩人沒上過床,卻編故事、給差評,作為女方沒回訊息的「報復」。看來就連男女一起在外頭尋求出軌機會,喜歡罵女性賤人的文化依舊無處不在。女人們告訴沃克,光是使用網站,行使不回應男性約炮邀請的權利,就經常會碰到這種事。雖然有風險,但沃克研究的對象太渴望性,願意承擔相關風險。她們計算、考量過選項:一、她們可以出軌,滿足性欲,接受出軌帶來的風險;二、不要出軌,繼續過著性事不滿足或無性的生活;三、公開表明自己處於非一對一關係,風險是在社區裡承受汙名。另外,丈夫會回擊,也可能會離婚;四、直接要求離婚,面臨一名女性所說的「人生四分五裂,丈夫心碎,我也心碎」。離婚必須處理孩子的監護權、財務會受影響,還得面對社會與家人的不諒解。套用沃克的話來講:「這些女性不願意再擲一次骰子,再婚對象可能還比現任老公差。」她們用高效手法,追求自己要的東西,不同於世人的假設。人們認為,女人不在乎性、女人不像男人性欲那麼強、有外遇的女人如果陷入愛河,「婚姻一定會被摧毀」,因為「外遇女性想要談情說愛,而不是上床」。然而,實情如同沃克所言:「這些女性享受和外頭的伴侶相處的時光,但不渴望騎白馬的王子會來救她們,一起奔向夕陽。」

沃克研究的對象挑戰了我們對於女性情欲、忠貞、外遇動機的一切既定假設。

沃克直言自己的婚外情網站研究樣本數太小,不具代表性,但這項研究得出的結果,符合她二○一四年標題為〈我不是女同,只是怪物〉的先導研究。該研究試圖了解一群三十四歲女性的經驗與動機。她們與男性結婚、理論上處於一夫一妻制,但上網尋求與其他女性有性接觸的機會。她們的自我認同是異性戀,卻渴望同性一夜情的新伴侶所帶來的豐富新鮮感,也真的依據欲望行事。這群女性不尋求伴侶、關係、情感連結,也不認為自己「實際上」是同性戀或雙性戀。她們說自己擁有「強烈」、無法分類的性欲。以她們自己的話來說,她們是「怪物」。這樣的用詞顯示她們相當清楚,自己要是「出櫃」、被人發現做了什麼,自己將承受汙名,也因此她們「躲在櫃子裡」。大量社會學、社會心理學、性研究的資料都支持沃克的發現。舉例來說,無數的研究發現,男女都一樣,即便對主要關係並無不滿,照樣可能出軌。有的研究指出,要是保證一定會很享受,又不必擔心安全性,女性從事隨意性行為的機率和男性一樣高。

此外,女性按照「有沒有性魅力」來挑選潛在性伴侶的頻率,也和男性一樣高。一九九七年至二○一八年間的研究發現,四十歲以下者,男性與女性不專一的比例沒有區別。尋找外遇對象的網站上,雖然男性使用者多過女性,女性卻更可能真的赴約上床。男性填好自我介紹,女性真的付諸行動。數據顯示,沃克所研究的八十名女性,雖然她們的行為大概會讓許多人嚇一跳,甚至駭人聽聞,更別提相當「不像女性會做的事」,但其實她們完全算不上是特例。

崔弗斯、梅亞納、沃克的研究發現所指出的可能性,既帶來解放,也令人不安。萬一在一夫一妻制中特別掙扎的人是女性,而不是男性,那該怎麼辦?萬一相對而言,女性才是在性專一的關係中,感到窒息的一方;女性才是兩性中墮落的性別,男性整體而言比較遵守一夫一妻制,那該怎麼辦?萬一長期伴侶關係帶來的制式性愛與角色的制度化壓抑著女性,男性則沒感覺;要是女性也渴望得到新鮮豐富的性體驗與性伴侶,想要的程度甚至超過男性;萬一女性的性奮是自主性的,而不是因為凝視著靈魂伴侶的眼睛,從根本上來講與伴侶無關;萬一自稱婚姻幸福的女性其實有外遇,而且不是為了情感上的滿足,只是為了滿足性欲;萬一以上都是真的,那麼關於女性的性自我,幾乎我們以為自己所知的每一件事,顯然都沒那回事。就好像沃克、梅亞納、崔弗斯是技藝高超的魔術師,她們抽走上方擺放著高級完美餐具的桌布,站在原地的我們目瞪口呆。我們的人生與銀器擺盤,依舊神奇地放在桌上,只是檯面下的東西露出

來了。

我從寇普那聽說,目前是由女性而不是男性,帶領著新型關係運動。其他的多重關係支持者與專家也那麼說,包括「紐約開放愛」(Open Love NY)的共同創始人林米莎;臨床心理師、「各方都同意的非一對一關係」專家雷大衛(David Ley);以及我在多重關係社群的座談會與社交場合碰過的多重關係人士。人們一再告訴我,通常是女性告訴伴侶,自己想要開放式的關係與婚姻,或是想要兩人關係之外的性生活與戀愛生活。在近日這股重新調整親密關係的浪潮中,女性才是走在前面的那一個,而不是男性。不過我在想,或許梅亞納研究的女性,也是在帶領一場社會運動,只不過這場運動沒有口號,背後的女性只是默默推動,沒講出自己在長期關係中得不到性所帶來的不滿。從更深層的角度來看,這些女性在罷工。她們說「我不幹」,不是因為她們不喜歡性,也不是因為她們不愛或不在乎另一半,而是因為永遠都和同一個人做老套的愛,激不起她們的性欲。與其塞給這些女人「女性威而鋼」,不如就告訴她們實情,女性會感到無聊很正常?不如就實話實說,會想和許多伴侶、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上床很正常?就講出來,女性也會動偷吃的念頭,身心也會想要出軌,欲望甚至比男性還強烈?如果是這樣的話,抗拒一夫一妻制的女性,就不是心理不正常,也不是令人難以想像的女人中的特例。她們其實是女性心底最深處的自己,她們是女性自主的模範,甚至是能夠傳授寶貴心得的老師。沃克所研究的出軌女性,以及黑色電影與十九、二十世紀小說中的蕩婦;非洲波札那(Botswana)的採獵者與納米比亞逐水草而居的遊牧者;紐約、倫敦、上海那些嫁給男性、卻參加成員只有女性的性派對女人;如果說那些女性全都能替我們指引一條道路呢?萬一她們指出的路,帶來更令人滿意的伴侶關係,提升自尊,甚至通往幸福呢?這將違反我們所知的一切,使我們心慌意亂,甚至天翻地覆。無論如何,我坐下來和出軌的女性對談時,我立志要以更深層的角度看她們的故事,不僅僅把她們當成承受出軌代價的警世故事。她們是某種帶路的雪巴人,以第一手的經驗,帶我們走向迷人、刺激、或許是背叛,但最終值得前往的地帶。

我們看見,某些女人是如何一心追求性帶來的刺激、她們願意承擔的風險,以及當她們抓住機會時,即便在表面上相當開明的文化,她們依舊得付出的代價。最重要的是,她們的故事讓我們看到,女性情欲與環境彼此交互作用——女性身處的文化、她們身邊的人、她們的生活物質條件,全都會造成影響。我們不禁要問:如果女性無法享有性自主,女性究竟有多自由?如果說,我們因為「屬於」一個男人,性方面無法自主,女性的自決程度,又能高到哪裡去?此外,我們是如何在不經意之間,繼續深信不疑某些讓我們乖乖聽話(雖然有時不情願)的意識形態,認為「沒錯,女性天生如此」?那些觀念說,女性要克制自我;女性是被欲求的對象,而不是自己主動去追求;好媽媽、好女人對性沒興趣;出軌的女性,基本上不是正常的女性,而出軌的男性,雖然會遭受批判,但他們比較像男人。許許多多似是而非的說法,正是她們想打破的成見。

 

*作者於紐約有逾二十年的寫作與社會研究者經驗。著有《紐約時報》排名第一暢銷書《我是一個媽媽,我需要柏金包!》及《Stepmonster》。本文選自《性、謊言、柏金包:女性欲望的新科學》(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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