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克拉克瓷,看走私小海港躍上歷史舞台:《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選摘(3)

2019-06-0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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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克花口瓷盤,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收藏。(取自維基百科)

克拉克花口瓷盤,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收藏。(取自維基百科)

故事,要從最具有中國象徵性的瓷器(China)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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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2年,荷蘭的船隊在聖赫勒拿島附近,俘虜一艘葡萄牙的大船聖.伊阿戈號,船上滿載中國的絲綢、瓷器、漆器。荷蘭東印度公司才剛在這一年的3月20日宣告成立,這一艘船是第一個戰利品。

聖赫勒拿島(它最著名的是兩百多年後的1815年,拿破崙被流放至此,1821年死於島上)位於從亞洲通往歐洲的航道,葡萄牙滿載貨品的大船,便要返航,卻被荷蘭打劫。荷蘭拍賣出來的瓷器驚艷歐洲,各地買家都來搶購。荷蘭人不知道如何稱呼這些漂亮的瓷器,於是以那一艘葡萄牙船的型號「克拉克」命名為「克拉克瓷」(kraakporselein)。

「克拉克船」是歐洲中世紀發展出來的一種往來於大西洋的貿易船,前後兩端高起,像兩層高的小樓,船中間是平底,向兩側呈圓弧形張開,安裝好幾門大炮,大船上可載有船員和戰士兩三百人。這是一種適於遠洋航行並防禦海盜而設計的船。為了防水,底部常塗著黑色瀝青,所以日本人又叫它「大黑船」。碰上中國戎克船的時候,要作戰,就直接撞上去,憑著它高大如樓的船首,直接將較小的戎克船撞翻,「壓」入海底,戰略上占盡優勢。葡萄牙人靠著這種船征服非洲、印度和南洋的一些香料群島,卻不料栽在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手上。

20190522-《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選摘(南方家園提供)
《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內頁,福州市全景圖。(南方家園提供)

隔年(1603)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隊在麻六甲海峽──連接印度洋與南中國海的海上通道──的柔佛,又俘虜葡萄牙的聖卡塔莉娜號(Santa Catarina)。這是十七世紀最轟動的掠奪船貨案。聖卡塔莉娜號載了總重超過50噸的10萬件瓷器,以及1200捆的中國絲綢,那一年義大利絲的生產停擺,那批絲銷路好得不得了。北歐諸國採購的買家群集阿姆斯特丹,各國國王要他們不管行情多少,一律買下。

那是一個沒有國際公法的時代,歐洲列強來中國南方沿海,得靠港補給,先來到東亞的葡萄牙人在麻六甲、澳門、日本做轉口貿易,西班牙人在馬尼拉建立殖民地,晚來的荷蘭人還沒有據點,就在海上到處打劫。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大拍賣,造成很大轟動。拍賣的總收入有340萬荷盾,超過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之時認購資本額一半以上。當時,一個荷蘭教師的年收入約240荷盾。而一個受僱到船上的船員,年薪也只有大約120荷盾。此次劫掠財富之鉅,可想而見。

加拿大漢學家卜正民在《維梅爾的帽子:從一幅畫看十七世紀全球貿易》中,曾如此描寫歐洲人看到中國瓷器的「震撼」。「中國瓷器初抵歐洲,教見到或拿到的歐洲人大吃一驚。要歐洲人形容那東西,他們只想得到拿水晶來比擬。上了釉的表面堅硬而富光澤,釉底圖案輪廓鮮明,色彩亮麗生動。最上等的瓷器薄到對著光看的時候,可以看到另一面拿著瓷器的手的影子。最令歐洲人側目的風格是青花。青花瓷是薄白瓷,以鈷藍在表面作畫,並塗上完全透明的釉。」

卜正民特別從技術的角度描述為什麼歐洲人如此著迷於青花瓷:「青花其實是中國製瓷史上的晚期產物。在江西,有常替宮裡製作瓷器的窯都景德鎮。景德鎮的陶工在十四世紀才發展出燒製純瓷的技術。燒瓷必須將窯溫推升到攝氏1300度,才足以將釉料燒成如玻璃般透明,使釉料與瓷體融合為一。永遠固著在釉與瓷體之間的乃是教人看得目不轉睛的藍色圖案。歐洲最近似青花瓷的乃是釉陶(faïence)。釉陶是以攝氏900度的高溫燒成的陶器,表面塗有氧化錫釉。釉陶表面似瓷器,但薄度和半透明度不如瓷器。歐洲人在十五世紀從伊斯蘭陶工那裡習得製瓷技術,當時,伊斯蘭陶工已懂得製造品質足與中國瓷匹敵的平價瓷器,取代進口品。直到1708年,才有位日耳曼煉金術士在德勒斯登郊外的邁森(Meissen)鎮,模仿出製造純瓷的技術,不久,邁森也成為精瓷的同義詞。」

經過阿姆斯特丹大拍賣,「克拉克瓷」揚名歐洲。而中國的瓷器生產廠也訂單不斷,工藝精美,甚至可以應訂單的要求,在青花瓷上畫出歐洲的風景。這就是為什麼在倫敦的博物館裡,中國青花瓷會有彩繪歐洲風景與建築的原因。貨物的出口則是通過當時中國唯一開放出口的港口──福建月港,源源不絕流到歐洲,為福建賺了大筆白銀。

20190522-《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選摘(南方家園提供)
《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內頁,荷蘭人在台灣的堡壘。(南方家園提供)

張燮在《東西洋考》書中,稱這裡是「天子南庫」。依據統計,當時全世界的白銀,有三分之一是流入以白銀為貨幣的中國,而月港,就是這個金流的主動脈。通過絲綢、瓷器等,福建商人與馬尼拉的西班牙人頻繁交易。西班牙人則從當時的美洲殖民地引進白銀,讓明朝成為「世界白銀墳墓」。歐洲所不知道的是,這一大批瓷器都來自中國福建月港。一個才開港三十五年的小地方。那是因長期海禁,民間走私貿易風氣太盛,明朝皇帝終於接受建議,在隆慶元年(1567),合法開港,派人來監督收稅。

月港,位於福建漳州的九龍江出海口,屬於海澄縣,因其港灣呈月亮形狀而得名。它的南岸是龍海,北岸是海滄青礁村,這裡,正是「開台王」顏思齊的出生地。九龍江是福建僅次於閩江的第二大河,上游是龍岩,下游在漳州,經過平和等地。開禁之後,月港給海外貿易開出一個窗口,也為上游的產業打開生機。誰也未曾料到,這個小小的窗口,在短短的時間裡就成為當時國際貿易最繁忙的所在。

葡萄牙人來此交易,聖伊阿戈號與聖卡塔莉娜號船上的瓷器有九成來自江西景德鎮,但在歐洲引起轟動之後,附近的平和鎮生產的瓷器也跟著興盛起來。由於克拉克瓷的名氣太大,當時的歐洲還引進漳州的瓷器工藝師,開始了瓷器的生產。工藝師也隨著貿易船而傳到日本,成為日本瓷器的起源。然而明朝末年,因為鄭成功進行抗清之戰,清廷堅壁清野,不僅實施海禁,還「遷界」,要居民退居海岸十里,使鄭成功無法補給貿易。月港所建立起來的繁華景象就結束了。

然而,那迷人的克拉克瓷到底從何起源,卻自此成謎,一直是歐洲和日本學界探詢的課題。

1999年,漳州舉行「中國古陶瓷研究會」邀請被稱為「日本古陶瓷研究之父」的由崎彰一發表演說。由崎比對漳州平和古窯址出土的陶瓷與日本收藏的碗、盤、碟等的類似性與傳承性,認為十六世紀與十七世紀初的中國外銷陶瓷,主要產地在平和縣南勝、五寨窯為代表的漳州窯。此說一出,解決了國際上懸而未決的問題,也為克拉克瓷、素三彩香盒找到原鄉。

20190522-《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選摘(南方家園提供)
《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內頁,西方人心目中的稱霸地圖。(南方家園提供)

然而,平和縣本不產陶瓷。它又從何而起呢?這就得談到明朝大儒王陽明。1511年開始,福建、江西、廣東交界地帶發生民變,範圍不斷擴大。1516年,王陽明被任命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他身負平亂重任,一到地方上即了解軍情,分析當地叛民只是貧民無以為生而淪落為寇,打游擊式的劫掠各地,並非有組織有軍備的部隊。於是他整備精銳部隊,以游擊戰的方式,逐一擊破,很快平定亂事。

可貴的是,他認為地方亂源不在盜匪,而是貧困。要解決民變,唯有設立行政單位,有效管理三不管的交界地帶,1518年王陽明上奏設立平和縣(2018年正好是設縣五百年紀念);為讓民眾知學知義,設立鄉學、廟宇,以收安定人心之效。他也留下一些江西招來的士兵和幹部,管理行政軍務,並希望江西幹部振興方經濟,才能長治久安。江西幹部於是從景德鎮引進陶瓷製作工藝,平和於是成為陶瓷生產基地,經濟也振興起來。後來的平和知事有十三任是由江西籍人擔任,其影響可以想見。

又過四十九年後,月港開港,漳州的陶瓷竟變成享譽歐洲的「國際名牌」,中國對外貿易的大宗,這個「天子南庫」為明朝的北方戰爭籌措到不少經費,等於也延續了明朝的壽命。

就此而言,王陽明的貢獻,又豈是「知行合一」的哲學家而已。他的事跡,見證了一個具有實踐力的知識份子,如何在亂世中,即使身為地方官,仍能有所作為,他在教育文化、經濟建設的貢獻,也讓漳州有迎向大航海時代的基礎,讓閩南的海上英雄如顏思齊、鄭芝龍,在東亞爭霸戰中,不曾缺席。就「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功業而言,在儒家的歷史上,除了王陽明,的確未曾再見了。

這就是顏思齊的成長環境。海澄青礁,不是一個封閉的漁村,也不是一個封建的農村,而是大時代撞擊的交會點。

當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的戰船交會於海上,敏感的中國海商早已有實際的體會,他們為搶劫所苦,也敢於遠征四海奮鬥,這就是民間生存的勇氣。青礁人正是這冒險傳奇的一部分。

那是第一波全球化的開端,世界局勢風雲變幻,戰船、商船爭戰於東亞海域。而漳州月港,最初又是如何從一個走私小海港,躍上歷史舞臺?

*作者為詩人、作家,前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本文選自作者新著《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南方家園)。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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