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一專欄:看法網冠軍Muguruza,談運動之美

2016-06-09 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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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好手Garbine Muguruza在法網女單決賽扳倒球后Serena Williams ,奪下生涯第一座大滿貫金盃。(資料照,美聯社)

西班牙好手Garbine Muguruza在法網女單決賽扳倒球后Serena Williams ,奪下生涯第一座大滿貫金盃。(資料照,美聯社)

十二年前在友人介紹下拜讀漢寶德先生的大作《漢寶德談美》(聯經出版),覺得是一本深入淺出、又具知識性、啟發性的好書。我們這一輩的人年幼時家境大都不好,學校教育也不夠全面,因此在主觀能力與客觀環境上,都缺少接受美學教育的機會。漢先生大作我也許未能全然理解,但是有感覺、有共鳴、有體驗,自然也就有收穫。讀書能夠得到前述「四有」,那真是一種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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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後,看到法網女子冠軍Muguruza韻律完美的擊球、NBA勇士隊Curry神乎其技的過人,讓我忍不住將當年「也談運動之美」的稿子拿出來,對「運動美學」重新做一番整理詮釋。

勇士隊Curry、騎士隊Ivring。(美聯社)
NBA勇士隊Curry(右)神乎其技的過人,讓防守的騎士隊Ivring來不及跟上。(資料照,美聯社)

我自己全無美學訓練與素養,但是與漢先生同為學界中人,冒昧地想將一己之感受提出來,供讀者參考。在《談美》一書中,其美的內容涵蓋周全,生活、器物、建築、品味、功能、時尚、距離等面向,盡皆包納。惟我卻覺得少了一項常見的美——運動。以下我姑且嘗試分析,讀者可以看看合不合宜。

大多數運動的頂尖表現,幾乎都帶有美的內涵。以徑賽中的百米跑步為例,選手必然是在手足起落、拉筋跨步、彈躍反應等各方面,都做到了幾近圓滿的協調與平衡,才有可能跑在十秒之內。每當電視重播奧運金牌路易斯短跑的畫面,我都覺得他跑起來有一種勻稱協調到極點的優美。  

在跑步的運動裡,美的情境也有很大的差別。馬拉松跑上40公里,每個人都是累累然若喪家之犬,喘氣不已、站立困難。折騰到這種地步,實在不可能有多美。100公尺講究爆發力,在衝刺中沒有瞬間犯錯的機會,在協調勻稱中少了點「優雅」,也還不是最美的。我比較喜歡看400公尺、1500公尺,那是優雅與體能的平衡之美。每位選手的協調勻稱自不在話下,但是他們不必追求幾秒鐘之內的絕對紀律,卻容許在一、兩分鐘的時間做均勻的調整。看徑賽場上選手的矯健之美,就像是我們欣賞獵豹飛馳一般,天哪!我們會慨歎:「怎麼會跑得這麼漂亮。」

牙買加短跑巨星Usain Bolt。(美聯社)
看徑賽場上選手的矯健之美,就像是我們欣賞獵豹飛馳一般。圖為牙買加短跑巨星Usain Bolt。(資料照,美聯社)

徑賽要求一定時間內身體的協調,田賽則著重瞬間的、身體各環節間的勻稱。我們看鏈球,選手先讓自己放鬆、旋轉,等到弦滿弓張,再在最後一瞬間完全釋放自身的能量,讓鏈球沿著離心力切線劃空而出。如果自己的身體有一絲一毫的不協調,就不可能將自己的弓積之力於瞬間全然釋出,鏈球當然就不可能飛遠。鏈球如此,其他的許多田賽項目也是類似。鉛球、標槍、鐵餅,都是要選手在瞬間將身體的弓圓,沿切線乾乾淨淨地發出能量。跳高、撐竿跳則要求選手在空中自在放鬆,在躍起的瞬間彎腰、提腿、收腹。田賽成績驚人,其實是內在勻稱美的自然外顯。

田賽、徑賽可能是最古典的運動,它當然也有相當的生物性。在叢林社會,田徑能力好的才能成功的覓食、避禍,這種基因則得以留傳。但人類文化演進之後,因為生物本能所演進的田徑競逐遂日漸修正,為現有的種種運動取代。不只田徑如此,據說足球運動也是狩獵前演練隊形、或狩獵後逐踢某種戰利品演變而來。即便足球運動有如此的生物性源頭,但你看羅納度、梅西等人盤球、過人,在不可思議的角度起腳射門,其所展現的驚人協調與韻律,真是動人心弦,美得不得了。再看看眾所熟悉的喬丹上籃,在極小的空間內拉桿、換手、勾射外加伸舌頭,你會忍不住喊一聲「水」!。

阿根廷隊Lionel Messi。(資料照,美聯社)
阿根廷隊Lionel Messi盤球、過人,在不可思議的角度起腳射門,其所展現的驚人協調與韻律,真是動人心弦。(資料照,美聯社)

我喜歡看Muguruza打球,但是不喜歡看大、小威姊妹打球;欣賞S. Curry的靈巧,但是不欣賞詹姆斯大帝的暴力式上籃。運動雖然講究力與美,但是「力」過了頭,就像是把坦克車開進迪化街市集,固然成功且摧枯拉朽地開過街道,但是四周的眼神只有震懾與驚恐,極少欣賞愉悅。這樣的運動,與我的美學期待有些距離。Muguruza 面對暴力式一發仍然能夠側步、拉臂、底現直抽,這種運動美的瞬間呈現,讓「坦克車」都擊拍讚賞。

金庸小說喜歡把各項能夠飛躍傷人的武功,描述得很美。落英神掌、凌波微步、拈花指、梯雲縱,光聽它們的名字,就能有些美的想像。在實際的技擊上,合氣道以小角度、小出力畫圓、截勁,把身材巨大的對手輕鬆彈推至丈外,那也是勻稱協調之美。柔道的過肩摔,仔細看,也都是選手靠自身畫圓,讓敵人在圓的切線受到重擊。那瞬間的圓與切線,不美嗎?

勇士隊Curry、騎士隊James。(美聯社)
S. Curry(左)的靈巧,比起詹姆斯大帝(右)的暴力式上籃來的更有美感。(資料照,美聯社)

依我粗淺的了解,許多的運動與絕大多數的技擊,都是由人自身「作圓」開始,再將這圓順勢發出。鐵餅、鏈球的圓與切線已如前述,即便是跆拳、空手道的正拳攻擊,其所蓄之腰力,也是由腰馬旋轉之圓所引發。跆拳的後旋腿,則是由腰馬自旋圓的迴力而打。李小龍說,出腿要「腰馬合一」,就是強調腰力與馬步「根勁」的結合。太極拳東一個西瓜、西一個西瓜,當然更是明顯的例子,招招式式都在做圓、引圓、畫圓、順圓切線。如果前述做圓引圓的功夫能越做越小,越做越內斂,最好能在「丹田」裡瞬間完成,那就是「內功」。到那個時候,運動之美就不容易從外觀察了。技擊高手除了速度、力道、靈巧之外,通常也能「隱藏」原本應有的運動之美。

法網女子冠軍Muguruza。(美聯社)
西班牙好手Garbine Muguruza在法網女單決賽扳倒球后Serena Williams ,奪下生涯第一座大滿貫金盃。(資料照,美聯社)

還有一種運動之美,很難用靜態的描述去刻畫,我稱它作「鞭擊」之美。當揮鞭時手執鞭頭一抖,鞭尾便毫不保留的打出力道。我們人身的關節不若長鞭般柔軟,因此經常在腕、肘、肩、背、胯、膝等環結,處處卡住而消耗了自身的勁力。大凡網球發球、棒球投球,都有揮鞭的味道。我們常看到小個子投出或發出快速球,在他們出球那一剎那,身體一節一節都能勻稱地傳遞腰腿之勁力,那種「擺動身體有如揮鞭」的平順之美,也與前述圓與切線的美有些不同。王建民投球前看捕手暗號時右手下垂輕抖,也就是希望等下投球時,能發揮鬆軟擊鞭之效。

我喜歡看各種頂尖的運動節目,因為它們都涵蘊了協調、勻稱、優雅的美。這當然也有例外。日式摔角在虛假殘暴之外,我看不到多少美感。賽車、賽船透過比身體大好幾倍的器具表現速度,當然有刺激與快感,但比較不容易讓外人體會出美感。舉重、射箭,其外顯的動作較少、內蘊的準備與心理調整也不容易讓旁觀者體會出美感。 有些運動如「單人帆船環球賽」,一個人在海上駕船3個月,法國出發下行至南非東轉,穿越南半球至南美,再東行跨大西洋返回法國,3個月瘦十幾公斤、每40分鐘航行小睡20分鐘。這種「折磨」運動主要在挑戰體能極限,我實在找不到一絲絲「美」的蹤影。

Vendée Globe單人帆船環球賽。(取自Vendée Globe網站)
 有些運動如「單人帆船環球賽」,一個人在海上駕船3個月,3個月瘦十幾公斤、每40分鐘航行小睡20分鐘。圖為Vendée Globe單人帆船環球賽。(取自Vendée Globe網站)

《談美》一書中談到的身體動感之美,似乎只有在「輯三」中「美風姿」的短暫片段。當然,此書的目的不是要窮盡美感的種類分辨,但是就漢先生所關心的美學教育而言,如果美的討論能夠含納全民生活中極為活躍的運動面向,相信一定能激起更多的共鳴。此外,是否包含運動之美的討論,似乎也與美的(同心圓)分類有關。運動的協調勻稱之美,在我看來既屬風姿亦屬功能。而要鑑賞運動之美,除了了解之外,倒未必需要「靜觀」。相反的,Muguruza抽球之美,恐怕要經常運動的人才比較能夠共鳴。欣賞那種勻稱協調,需要有一種讚歎的同理心,才容易體會。我自己的經驗是:這樣的同理心比較能夠在「動感」中感受。

拉拉雜雜寫了許多運動美感的體驗,對美學專家而言或許是相當不入門道的。體育老師應該比我有更深的體會,但也許他們比較不會從這個角度析談,也比較不會像我這樣冒昧的撰稿。總之,這短文的內容難免粗淺,但對運動美提供補充意見的誠意,卻是極為真實的。如果十二年後又有其他運動員讓我驚艷,也許到時候七十老翁還能再補上一些註解。

*作者為中研院特聘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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