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之春」竟帶來民主嚴冬 遭到軍政府背叛的埃及年輕世代

2016-06-06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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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年輕人走上街頭希望讓國家更好,但最後卻引來軍政府的高壓統治。(美聯社)

埃及年輕人走上街頭希望讓國家更好,但最後卻引來軍政府的高壓統治。(美聯社)

2010年底、從突尼西亞開始的「阿拉伯之春」,讓中東北非捲入要求民主改革的社會運動浪潮,包括突尼西亞、埃及、利比亞、葉門的政權甚至因此遭到推翻。然而國際媒體的焦點,幾乎都放在後來陷入全面內戰、引發百萬難民潮的敘利亞,至於經歷「阿拉伯之春」的其他國家後來怎麼了,許多人都不甚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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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曾逼走獨裁強人穆巴拉克、一度還能民選總統的埃及,現在是既不民主、也不繁榮,但大家早就不再上街頭抗議。因為軍政府的高壓統治讓所有人噤若寒蟬,而當初高呼民主的年輕世代們,其實有苦難言。

《世代革命:身處中東傳統與變革的前線》書影。
《世代革命:身處中東傳統與變革的前線》書影。

英國記者瑞秋・阿斯普頓(Rachel Aspden)對4名埃及的年輕人進行深度專訪,並且集結成《世代革命:身處中東傳統與變革的前線》(Generation Revolution: On the Front Line Between Tradition and Change in the Middle East,簡稱「世代革命」)一書,2日在亞馬遜書店正式上架,《衛報》也在同一天刊出書摘。這些訪談揭露了埃及的年輕世代,當初是如何參與扳倒兩個總統的街頭運動,現在面對高壓統治的軍政府,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與期盼?

Rachel Aspden(翻攝推特)
Rachel Aspden(翻攝推特)

現年36歲的阿斯普頓,在23歲時飛到開羅學習阿拉伯語、擔任實習記者,並且長期在中東各國從事報導。當「阿拉伯之春」在2011年如野火燎原般傳開,阿斯普頓回到了埃及,嘗試了解她走訪中東北非的這個最初起點,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埃及:極年輕的古老國度

阿斯普頓在《世代革命》的序言中寫道,她13年前剛到埃及時,就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國家,因為8千萬人口竟然有2/3都不到30歲。雖然如此,埃及的年輕世代卻備受壓抑,一方面是政治強人不願施捨自由,另一方面則是觀念老舊的父母拿傳統壓在孩子頭上,讓埃及的新世代喘不過氣。

起自突尼西亞的「茉莉花革命」(Jasmine Revolution),成為壓垮年輕世代心防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們在2011年之後的兩年時間裡數度走上街頭,以示威抗議、罷工罷課等方式,要求這個國家的政治做出變革。許多年輕人相信,在這波革命之後,埃及就會走上一條更加民主繁榮的新道路,他們也將迎來全新的人生。

但,真是如此嗎?

埃及獨裁者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由於難敵民意,在2011年2月11日辭職,執政大權移交軍方。2012年年初,近半世紀受掌權軍政府打壓的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獲埃及人民支持,成為國會第一大黨,同年6月30日,穆斯林兄弟會出身的穆爾西(Mohamed Morsi)以52%的得票率,成為埃及首位民選總統。

由於施政表現不佳,國內經濟狀況惡化等因素,穆爾西上任一週年後,各大城市又開始出現要求他下台的示威遊行。起初外界認為,這與2011年推翻獨裁者穆巴拉克政權的抗議潮異曲同工,抗議群眾也呼喊起2011年「埃及革命」口號「下台、下台」、「人民要求政權倒台」。2012年7月3日,埃及軍方發動政變,接手埃及政府,並將時任總統穆爾西軟禁。

穆爾西支持者走上街頭

當年主導要求總統穆爾西下台的草根組織「反叛運動」(Tamarod),在各地組織抗議遊行,對外宣稱已有2200萬埃及人民參與要求總統穆爾西辭職的請願簽署行動;但看似從基層出發的「反叛運動」,其實與冀盼總統穆爾西能被倒台的軍方人士、舊政權人士有所牽連。

為與反對穆斯林兄弟會及穆爾西的勢力相抗衡,2013年6月30日,穆爾西支持者開始在首都開羅(Cairo)發動多場小規模遊行,以表對穆爾西的信任與支持。穆爾西陣營的示威者有兩大據點,分別是位居開羅東部的拉比亞(Rabaa)及西部的納哈達(al-Nahda Square)廣場,穆爾西支持者陣營在此舉行和平的示威靜坐。

支持穆爾西的女孩:魯蓋婭

支持者陣營中15歲的女孩魯蓋婭(Ruqayah)自6月30日起,便開始居住在拉比亞營地內,部分魯蓋婭的家人及朋友都是穆斯林兄弟會成員,其餘參與示威的友人則是因爲同情該組織的遭遇。過去他們都曾因被認定與「穆斯林兄弟會」有關聯,而遭受埃及軍政府直接或間接的迫害。

魯蓋婭表示,在拉比亞的示威者都是夥伴,她理應出手相助,而魯蓋婭的父母也支持她加入示威的行動,他們期望女兒能對不義之事挺身而出,而非向眼前的非法政權低頭。

魯蓋婭與其餘示威現場的高中及大學生,擔任起營地周遭邊界檢哨戰的志工,負責檢查準備進入營地婦女們的個人提包及證件,執行貼身檢查以確保無任何武器及炸藥被帶入營區中。魯蓋婭負責營地西側的檢哨站。

在穆斯林兄弟會組織的拉比亞與納哈達兩大營地內,並非全由前總統穆爾西支持者組成,部分人士因不認同軍方擅自發動政變行為,為捍衛民主程序才選擇加入該陣營。

軍方發動政變 穆爾西遭軟禁

自6月30日起連4日的街頭反穆爾西示威活動終演變成一場軍事政變行動。2012年7月3日,埃及軍方發動政變,逮捕時任總統穆爾西並將其軟禁,而當天正好是魯蓋婭的15歲生日。

魯蓋婭是名安靜的女孩,在一所穆斯林高中就讀。這場示威正值她高中的期末考週,3日一早考完最後一科代數之後,便直奔在西側營地檢哨站的工作。

當晚她和其他示威者窩在一個老舊收音機前,聽著領導政變的軍方將領塞西(Abdel Fattah el-Sisi)發表談話,塞西向全國人民宣布將暫停憲法施行、提名一位代理總統、並儘速安排一場新的總統選舉。

聽到這裡,魯蓋婭終於明白原來眾人最不願見到的政變已發生,而她身邊的男性支持者頓時意氣盡失,口中呢喃請求神的幫助。

當晚午夜時分,埃及軍方包圍拉比亞營地、切斷其與開羅其他地區聯繫,營地外傳出陣陣炮火聲,這是魯蓋婭人生第一次聽到槍聲,無助的她覆誦著可蘭經的禱詞。

媒體被軍方控制

軍方發動政變後,支持前總統穆爾西的穆斯林電視台被全數關閉,支持軍方的電視台則24小時強力播送愛國宣言,同時極盡詆毀前總統穆爾西及穆斯林兄弟會;埃及民眾在歷經18個月來國家局勢動盪不安後,對於再度出現且熟悉的軍事治理似乎感到相當歡迎。

拉比亞士氣未受影響

據估計,8月初的拉比亞營地內已居住約8萬5千名來自全國各地的示威者,內部由臨時搭建的帳篷組成,佔地長達1公里。營內示威者無不冀望能讓穆爾西重拾總統職位,營內氣氛也未因被軍方包圍而大受打擊,反而如同2011年埃及革命鼎盛時期的開羅解放廣場(Tahrir Square),有如節慶一般的歡樂氣氛。

「我們絕對不會離開,這事關我們的權利、尊嚴、民主。軍方是何方神聖,可以再度以武力控制這個國家?」一名在大學任教的中年婦女喊著。

拉比亞營地規模相當龐大,帳篷整齊地並列在街道中央,示威者平日就躺在帳篷內墊子上朗誦可蘭經、稍做休息,人行道上沿途則可見販售烤雞、玩具噴水槍、水果及太陽眼鏡等攤販,在拉比亞營內清真寺前廣場的大型舞台上,每日會有多位講者輪番上陣,批評軍方政變的不義。擁護軍方人士曾多次指控穆爾西支持者在舞台下方虐待、殘殺無辜之人及藏匿武器、彈藥。但舞台下方其實就只是「空蕩的鷹架」。

雙重標準

埃及軍方宣稱,那些要求穆爾西下台的眾多示威民眾,就是軍政府的「合法性」所在。但面對與其利益衝突的反對者聲浪,軍方卻出現雙重標準,下令將對原已被軍隊包圍的拉比亞營地採取更強硬措施。

7月8日,一場在開羅拉比亞廣場附近舉行的和平靜坐活動被軍方突襲,51位示威者被射殺身亡、400多人受傷。

7月26日,在軍事將領賽西的呼籲下,數萬埃及民眾再度走上街頭,為賽西宣佈將致力「打擊恐怖主義」的行動背書,「(該政權)合法性來自民意。選票是貫徹(政權)合法性的手段。如果有其他更好拒絕穆爾西政權合法性的手段,民眾是不會走向街頭的。」賽西在2天前一場軍事畢業典禮上說到。

不過在賽西眼裡,這套說辭顯然不適用於穆爾西支持者,8月初軍方指派的總理宣佈將會強制驅離在拉比亞及納哈達廣場的示威營地。

鎮壓演變成大屠殺

8月14日早晨,魯蓋婭接到叔叔的電話,電話那頭叔叔激動地叫喊著:「軍隊現在正要攻進廣場,你趕快離開營地!」不久後魯蓋婭便聽到遠處傳來的槍響及空氣中瀰漫的催淚瓦斯味,當時在西側站崗的魯蓋婭並不知道,一場「屠殺」正在上演。軍方開始強制淨空拉比亞廣場不久後,地面部隊及埋伏在四周屋頂的狙擊手,竟對整個營地進行「無差別」攻擊,但當時營內多數都是手無寸鐵的示威者。

根據軍方原先公開的驅離計畫,魯蓋婭站崗的西側入口理應是示威者能夠安全撤離的出口,但事後證明這只是「一場謊言」,穆斯林兄弟會成員在舞台上大聲疾呼,警告示威者不要上當往該出口逃,但為時已晚。

該日正午,早已衝破設於邊界路障的推土機沿途夷平帳篷、直搗廣場中央,過程中甚至多次將躲避不及的民眾直接碾過,而武裝軍隊也於傍晚時分抵達廣場中央,突襲示威者最後僅存的少數藏匿處:一棟空大樓、鄰近的醫院及拉比亞清真寺。

當天晚間5時30分,槍炮聲暫時停歇,營內又見廣播宣佈西側將開放一個安全出口,在與母親及妹妹會面後,魯蓋婭母親哭喊著:「他們要清空廣場,他們要撤離我們,我們得趕快逃。」面對拒絕逃離的魯蓋婭,她母親情急之下朝她臉上重重打了一巴掌。最終母女3人成功躲過沿途士兵往出口逃去,而她們身後的多個建築清真寺、醫院、主舞台已陷入一片火海。

埃及內政部長易卜拉欣(Mohamed Ibrahim)於8月31日告訴支持軍方的CBC電視台,「據官方統計,死於拉比亞廣場內的實際人數約40多人」,並指控穆斯林兄弟會謊報死亡人數,「刻意將屍體從其他省份搬運至開羅伊瑪目清真寺(Iman mosque)內,然後宣稱這些人是不幸喪生於拉比亞廣場內。」

穆斯林兄弟會對外公佈,已有約6000多人在該場暴力鎮壓中喪生和1萬人受傷,但埃及當局最終只承認有149人死亡,說法天壤之別。據獨立人權組織估計,14日當天約有1千人在12小時內遭軍隊殺害。

軍方扶植成立的政府宣告,自14日起實施一個月緊急狀態,同時對首都開羅和幾個省份實施宵禁,時間由晚間7時到清晨6時。

該場血腥鎮壓過後,埃及當局再度列穆斯林兄弟會為「恐怖組織」,禁止其一切活動。1954年至2011年,穆斯林兄弟會也曾被當局禁止活動。

合法性來自民意?

2014年年初,埃及當局積極籌辦一場新憲法草案公投,外界皆認定賽西是在為日後總統大選試水溫。面對一個用武力推翻合法政權、卻想透過選票來將其合法化的當局,對此許多穆爾西支持者感到相當諷刺。

軍方政府自此已禁止一切示威遊行活動,穿著伊斯蘭傳統服飾上街、或任何與伊斯蘭教有關的行為,都被政府認定可能是伊斯蘭教徒,皆有被警方逮捕拘留的風險。

公投日當天,魯蓋婭和妹妹及其友人因試圖阻止警方強行帶離2位著頭巾的穆斯林少女,而一併遭警方逮捕。抵達警局後,警方將魯蓋婭一行人關進一間無窗戶的暗室,室內已有6位男孩因就讀穆斯林學校而遭警方關押,警察甚至用其衣物矇上他們的雙眼。隨後魯蓋婭一行人又被帶到另一間已關押30多位成年女性的狹窄牢房。除了幾乎是密不透風、加上多位婦女在牢房內抽煙,環境相當糟糕。

午夜時分,魯蓋婭被一位警察帶離審問,該名警察告知魯蓋婭被指控的罪行—「企圖拍攝軍方建築」、「阻礙公投進行」、「穆斯林兄弟會成員」,面對這些莫須有罪名的指控,魯蓋婭回應道,「我們不是穆斯林兄弟會的成員,只是痛恨那些不公義之事。」2日後,魯蓋婭幸運獲釋。

獲釋後數日,魯蓋婭在廣播上聽到公投結果—高達98%選民支持軍事將領賽西提出的新憲法草案,而這種高支持率通常只會出現在獨裁者穆巴拉克時代舉行的公投。隨後賽西宣佈將辭去軍方職務,投身總統選舉,並在2014年5月已96.9%的選票當選新一任埃及總統。

賽西政權滿口空言

穆巴拉克政權的倒台曾帶給埃及人民—自由派、伊斯蘭教徒、青年、長者,重修舊好的契機。但當賽西領導的軍政府上任後,一切毀於旦夕,政府操縱人民情感,讓民眾再度陷入仇視彼此的僵局。軍方承諾打擊「恐怖主義」、「伊斯蘭極端主義」帶來的威脅,卻適得其反,讓這股勢力更加茁壯,最終打擊口號淪為政府以極端手段壓迫反對者的藉口。

賽西政府說會替埃及人民帶來「新黎明」的喊話,事後證明僅是一場空,自賽西2014年5月上任後,他的政權非但未改善國內政治經濟亂象,反帶來一連串「災難」。國內搖搖欲墜的經濟僅透過波灣富國的借貸勉強維繫。為維持國家現金流量,賽西政權將兩個位居紅海具重要戰略地位的島嶼,交付給沙烏地阿拉伯。

光是2015年,賽西政權以「恐怖組織成員」名義,逮捕了近1萬2千名政治犯。這些看似風光的數字,卻無法掩蓋真正的恐怖主義在埃及肆虐的事實—埃及最活躍、2014年向「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效忠的武裝團體「西奈省」(Sinai Province),前身為「聖城虔信者」(Ansar Beit al-Maqdis),在2015年10月一架載有224人俄羅斯客機墜落西奈半島後,出面承認為該襲擊事件主謀。

被背叛的年輕世代

隨著埃及政府對反對聲音的打壓逐漸演變成「系統性」的迫害,阿斯普頓最後一次看到魯蓋婭,是2014年在首都開羅的一間咖啡廳。咖啡廳裡滿是剛結束採購、提著大包小包的嬉鬧青年及家庭,魯蓋婭只是靜靜地坐在咖啡廳的一個小角落、冷靜地對阿斯普頓述說,幾年前自己曾身處其中的血戰與殘酷。

阿斯普頓認為,魯蓋婭代表的是那批曾參與2011至2013年多場革命的埃及年輕世代,兩年內付出的汗水讓埃及人民見證一位獨裁者的倒台、埃及歷史上首位民選總統的出現、短暫嚐過自由與自尊的滋味。再經歷過這一切後的埃及年輕世代,將不會再和其父母、祖父母輩一般,加入這場國家「以壓迫換取社會穩定、秩序」的交易。

軍方再以暴力鎮壓這批年輕世代的同時,也替自己造了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不定時炸彈。在高壓統治之下看似平靜的埃及社會,將來會如何演變,沒人能說得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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