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緯觀點:真正的北大,是看不見的北大

2016-05-29 07:00

? 人氣

北大真正的好,是好在看不見的北大,而非指標的排名。(取自北大微博)

北大真正的好,是好在看不見的北大,而非指標的排名。(取自北大微博)

2016年3月,中央研究院王汎森院士應北京大學「大學堂」頂尖學者講學邀請,講了三場演講,一場學術報告,及一場研討會。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三場演講分別為:第一講「當代西方思想史流派及其批評」(3月11日),第二講「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3月14日)及第三講「人的消失?!—二十世紀史學的一種反思」(3月17日)。學術報告為「從域外史料看近世中國的思想、學術與社會」(3月12日),演講及學術報告內容,可以從講題連接中了解詳情,其它王院士的題目及文章,可以在微博王汎森搜索結果中查找。

研討會在3月19日舉行,主題為「真正的北大,是看不見的北大—現代大學的人文向度」。什麼是看不見的北大?研討會摘要如下:

看不見的北大

王汎森先生介紹他選擇座談會題目的原因,源自1903年,心理學家、教育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s James 1842-1910)在哈佛大學畢業典禮上的致辭——「真正的教會,是看不見的教會;真正的哈佛,是看不見的哈佛」。王汎森先生指出,威廉·詹姆士用「看不見」(Invisible)一詞形容哈佛特別好,北大同樣適用。蔡元培先生首倡:「大學是養成高深學問的地方,不是養成官僚的地方。」從民初年以來,北大因著各種研究會,帶動了新的風氣,使得北大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對社會風氣起了帶動和塑造的作用;尤其是新文化運動中,取得領先不可動搖的地位。

中央研究院副院長王汎森27日至教育委員會備詢。(顏麟宇攝)
王汎森認為,威廉·詹姆士對哈佛的形容同樣適用於北大。(資料照,顏麟宇攝)

指標化的挑戰

近些年來愈演愈烈的指標化運動,讓指標成為大學追求的目的。但是人文氣質的水平,無法用僵化、簡化的指標評量。大學過分重視排名指標,會使人文學科庸俗化。此外各類評選指標對文化關注向度的篩選,誘導知識分子過度傾向滿足國際學術社群的需要,造成了知識分子追求時尚,卻與現實生活疏離。

自然科學化指標對人文學科的侵蝕,技術化的處理方式與態度,侵蝕著自由的學術和具備生命力的思想。大學過度產業化的傾向,讓人文社科院系處境難堪;在學界的巨大壓力之下,反而更不容易產生偉大的學問。因為偉大的學問出於對知識的真摯追求,不是簡簡單單用客觀化的指標,所能衡量出來的。

真正的價值

北大真正的好,是好在看不見的北大,而非指標的排名。高等教育的發展,應有宏闊的視野,以精神至上為標的,以風氣引領為理想。

王先生指出他心目中具備人文素養的大學,會讓人文知識擴及每個學生,帶動一種「學風」,學校應當為此提供適當的資源,如同陳寅恪所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標舉一種價值,造成一種學風。

人文氣質

引領風騷的大學,其精神氣質必定是人文的。大學不是放在中國,而是「長」在中國的。工廠可以直接移植,長需要順著土地、水分、陽光逐漸生長。倘若北大改造為一所很多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大學,卻與中國的歷史進程無關,那麼這樣的北大算不上成功。人文學科在大學中並沒有得應得的重視,人文學者,要能夠大膽地、大聲地說出人文學科的優勢和貢獻;同時要在實用性、綜合性大學裡面,把人文學科的定位找準,也就是大學在社會中的位置。

人文應該是北大的目的,而不是條件。北大一直以來的精神,就是「不苟流俗,狷狂自任」。教育應從幾千年來探索過的基本規律中汲取營養。《禮記‧學記》中「比年入學,中年考教」,說的是每年有學生入學,但考核一定隔年,有一定的為學順序;另一條「未卜禘不視學,游其志也」,說的是天子祭天前,不要急著到學校去視察去考察,讓學生有充足的時間發展志向。學習需要安靜和悠遊來「養」,不為外在的目標,就是為了求知的興趣。這些對根本問題的思考,對問題產生的突破,都不是量化標準可以衡量的。

北京大學。
倘若北大改造為一所很多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大學,卻與中國的歷史進程無關,那麼這樣的北大算不上成功。

理想擔當

每一個文明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理想狀態,北大要有自己獨有的生活方式和理想狀態,作為文明載體。必須由具備「有志之人」,學術志向不受金錢等外在條件的干擾;「有學之人」,流淌於學問而非論文作者;及「有趣之人」,能不流俗而自得其樂,的學者共同建立人文及文化狀態。「眼光冷漠,口吻冰冷」的學者,陷溺在方法論的泥潭,無法拯救世俗世界的精神危機,學者需要產生人文溫度。

看得見的北大

看得見的北大,可以提供自由寬鬆的討論場地。「看不見的北大」要從「理想」與「現實」中,產生人文的意義的詮釋。

「人文學」通用性比較低,能展現個性;學校的人文氣氛,可以成為學校的個性。之前的學者是手工藝人,而現在是工人。不同的學術文體,承擔不同功能。當今大學趨同化下,使得很多人放棄鍛鍊其它文體寫作的機會。學者應堅持學術理想,過自己的生活。盡可能保護年輕人,給他們更多的自由空間。

看得見的空間,一直是北大的難題。風景構成的認同,隨時代而變,隨理想而變。北大的空間變得擁擠,「思想者的孤獨」變得非常昂貴,這份孤獨需要一些風景來涵養。每個人有自己的格子,可能是實驗室、宿舍,但缺少可以遊蕩的小路,缺少可供學術交流和情感投射的公共空間。北大本來以閒著稱,「閒世人之所忙者,方忙世人之所閒」,北大不做別人所做的,而做別人所不做的。北大的「閒」有一種選擇和眼光,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值得做,「閒」是中國人文特性和氣質。要從「看得見的制度」,回歸「看不見的精神」。

因應之道

人文學科面今日臨幾個問題:人文學科受到擠壓只能在邊緣發聲,如何開拓新的發展空間?如何從社會、國家獲得人文「悠遊」的資金支持?如何拿捏及管理「悠遊」與偷懶?人文學如果用「看不見」的精神引領大學,如何應對「看得見」的排名?面對世界變化,面對大學變化的人文學科應當如何自處?

王汎森先生認為,直到德國的大學改革後,研究型大學和教學型大學才有同等重要。排名風氣和產業化的趨勢,不利於人文學科的發展,排名的衡量指標,並不具備高度參考價值。盲目地重視排名,將「產業創新」做為大學主要功能,用這些指標支配學術的研究方向和資源調動,會消耗人文學科的影響, 應該拒絕助長這一風氣。如果學者的水準不夠高,不用指標就自然不能服眾。

費孝通《皇權與紳權》中「政治守政統,士人守道統」,政治的歸政治,學問的歸學問,人文學科學者的職責不是全盤考慮行政問題,在體制下仍應強調持守道統,不能降格。在一個有自信的大學裡,真正好的成果往往是極少人做出來的。除了少數偷懶者,大部分學者始終不懈的研究或教書,發揮自己的長處。制度、管理並無對錯,但若以成果論英雄,很多表面或快速成果都未必能持續。

用口碑說話

王汎森先生總結道,人文的「用處」,最重要恰在「說不清楚」,正如大象不能舉起自身的。大數據可做資料,但無法取代人文的智慧。人文的作用如章太炎所說,在於擴充人的「心量」層面。每個學科都有內部紀律,形成自己的口碑,並非去抗拒標準,而是抗拒只用標準衡量,人文學科也不例外。

大學的人文向度

王汎森院士給座談訂題目,目的應該是找出大學的人文向度。希望北大人具備人文素養,帶著人文氣質,標舉出一種價值,形成一種學風,產生人文智慧,建立口碑。這種看不見的價值,不會被有形的指標化運動、排名或產業創新所拘束,有自己的精神標的、理想與魅力,可以引領風騷。

端出口碑菜

北大校長有識人之明,蔡元培看了梁漱溟年輕的時候《東方雜誌》的一篇論文《究元決疑論》,決定聘請沒有上過大學24歲的梁漱溟到北大哲學系當講師,講《印度哲學》。梁漱溟在北大講課極受學生歡迎,1923年前後他講「儒家思想」註冊的學生僅90多人,來聽課的卻達到200餘人,梁漱溟後來成為新儒學的代表人物。胡適聘高中沒畢業的錢穆來北大當副教授,錢穆教通史課教室設在禮堂,每堂學生坐立300人皆滿,有人甚至聽了他8年的課。胡適用白話講《詩經》、《楚辭》、諸子、漢晉古詩,妙趣橫生,課堂在二院大禮堂,聽講的不但擠滿了課堂,甚至窗外也站滿了人。陳獨秀網羅連中學都沒有畢業的通俗小說作家劉半農(後來發奮取得巴黎大學博士)。其餘名教授如開闢現代大學之路的蔣夢麟校長、用英文寫出經典《中國哲學小史》的新儒學代表人物馮友蘭、文字音韻學家錢玄同、學科學的吳大猷、錢思亮……,這些北大教授的學問及口碑,成就出北大卓絕的名聲。

北京大學受前人之賜,可以招收到一流的學生,現在需要有具備一流人文氣質的人,繼續維繫、領導當代的人文向度。

美國哈佛連續20年都擠滿學生聽麥可·桑德爾的正義課,MIT的瓦爾特·列文教授15年之久每週在MIT 有線頻道播放1小時物理課,後來製作開放課程後,每年有200萬的觀看人次。陳寅恪備課極其認真,助手王永興回憶「沒有材料,他是從來不講課的。」當時大學者馮友蘭名氣比陳寅恪響亮得多,但馮友蘭在陳寅恪面前也是畢恭畢敬,以學生自居。故宮副院長李霖燦在台大講授「中國美術史」二十載,週週座無虛席,有些人聽了3、4年的課,社會人士來聽課的也很多。刁錦寰院士在新竹清大開課,我同朋友每週從台北開車到新竹聽課,課堂上四、五十位,只有兩位正式選課,其餘都是各系、各校的教授聽講。這些口碑菜是看不到不可動搖的學校實力。

王汎森院士在3月12日的專題報告「從域外史料看近世中國的思想、學術與社會」裡面,列舉了明清時期從朝鮮、越南、日本等來華的使者的記錄及在各國關於中國的史料,與中國自身史料的對照。因為有中外不同觀點檢視同一時代的事件,可以更客觀地理解中國當時的真實狀況。這是史學上一種創新嘗試,研究的發現可以擴大史學視野,發掘出新的素材及研究方向;也是對知識真摯的追求的一次示範。

人文學科能否再現光芒?

從北大與談者在座談中的談話可以看出,他們對「悠遊」傳統、資金分配、空間配置比較敏感;對王院士提出偉大的學問出於對知識真摯的追求則未見著墨。悠閒是一種篤定、把握所產生出的從容、優雅風度,需要有實力做後盾。奢談閒而無口碑,無精神與理想,只是懶而已。

蔡元培說:「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成資格之場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所。」他認為大學要以「引領社會、服務社會」為職志。

如果北大只是資格養成所,或知識販賣處,就逐漸庸俗化,失去引領社會、服務社會的地位。對知識真摯的追求,會形成人文氣質、宏闊的視野及崇高的理想,如此才能引領風氣,產生偉大的學問。這些看不見的魅力及口碑,才是北大帶動風氣、塑造社會、取得領先不可動搖地位的實力。

*作者為管理博士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