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之不去記憶與悔恨的糾纏,他不斷抹去臉上的汗,感覺天旋地轉,故鄉溫泉如此溫暖柔膩,然而他得強悍一點,阿君這一關,無論如何得挺過,逃避不了,再逃他就太差勁了。他怎麼會是這樣的人?他難道錯看了自己?莫非阿君比他更了解他自己?他搓揉自己泡到發爛的鬆垮身軀,他想哭上一哭,甚至放聲吶喊這人生是錯了、亂了,可他依然沒有流出淚水,暈泡在水氣朦朧的小澡間裡,直到女服務生不安地在外叩門:「林桑,時間超過了喔,林桑,林桑,你沒事吧?」
日後,他確實做到了不逃避,時間允許便去病房,不知道該說什麼,便拿本書或報紙坐在一旁陪著。阿君體力愈來愈差,睡睡醒醒,連他存不存在都未必知覺,遑論跟他說話。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鼻胃管愈來愈渾濁,已經兩個多月沒有實際進食的阿君開始幻想食物,像以前在國外的時候,輕聲細語說如果現在可以吃到蚵仔麵線或滷肉飯多好呀,要不來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吧,加上一盤粉蒸地瓜,若是冬天就喝香噴噴的藥燉排骨湯……那些年的夢裡,如果開始出現食物,他們便知道思鄉了,該回去了,倘若一下子回不去,阿君便想盡辦法做出類似的料理,她是餓不死的,不是這麼說嗎?可憐如今卻受著餓的折磨,他要看護把食物帶出房外去吃,這房間,不要有食物的香氣,太殘忍了。
最後的晚上,昏迷的阿君有幾分鐘忽然能夠張眼。他靠近她,喊她,說幾句無濟於事的話。阿君聽著聲音,定定看他,那眼神他已經不太認識,無神,卻又專注。
他忽然察覺到,這是阿君在跟他告別。他想自己應該說一聲對不起,握一握她的手,很溫柔,很溫柔地說:阿君,對不起。
偏偏他說不出口。他怕說出口自己眼淚會掉下來。
真是可恥到極點了,在阿君的死亡盡頭之前,他在意的竟還是自己的眼淚。阿君閉上眼,他走出病房外,眼淚不聽使喚淌了滿臉,不知道是在為阿君哭還是為自己哭。
他打電話給阿君交代過的朋友,隔天,寫字板上交代誦經助念的朋友依約而來,虔誠肅穆在阿君的病床邊守了一天。阿君沒再清醒,閉眼,動也不動,唯一證明她活著的不過是身邊那些機器變化。他想,也許,自己等不到機會說對不起了。
窗外天色還是陰沉沉的。有人在門上叩著,他知道,最早出現的總是清潔工打掃,再來是護士送藥,然後是廚房人員派餐。如斯反覆,一天,然後,再一天。然而,眼前的這一天卻可能即將有所不同,截然不同──他初次感覺時間有限得可怕,他試著回想與阿君相遇的這一生,想把握住眼前有限的時間,趁阿君還在的時候,重想一遍─然而,怎麼來得及呢?來不及,來不及了──他慌張、混亂得不知道該怎麼想,怎麼解釋,怎麼收場,他愣著發傻,直到那些數據驚動了他─
年輕的醫護人員湧進房來,彼此交換眼神,房內氣氛陡地升起一陣驚顫,又很快平靜下來,彷彿你我都明白似地,沒有人說話。他握住阿君的手,動也不動,沒有人在這時候哭出聲來,也沒有人膽敢在此時此刻叫喚:阿君,阿君─
他看著床畔那些儀器裡的數字倏地陡降下來,曲線圖愈來愈緩,最後,水平地,停止了。
又是暮色將至之時,島國紛紛擾擾之際,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想說什麼。原來,生命結束的情景是這樣,他竟然真的經歷了,阿君,真的與他分離了。叩,叩,這次來的是主治醫生,他們站定,鞠躬,近床檢視病人狀態,抬頭看看牆上時鐘,如此記下了時間,然後,他們說:「請節哀。」再度鞠個躬,出去了。
*本文節選自《文青之死》,印刻出版。作者賴香吟為知名作家,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吳濁流文藝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台灣文學金典獎。著有《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散步到他方》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