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香吟專文:文青之死

2016-05-22 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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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已老,已死。賴香吟以極其貼近當世人生的短篇小說集,書寫瀕危的關係、難以解償的情思、懷著憂慮卻依舊嚴嚴謹謹過活的人生……。

文青已老,已死。賴香吟以極其貼近當世人生的短篇小說集,書寫瀕危的關係、難以解償的情思、懷著憂慮卻依舊嚴嚴謹謹過活的人生……。

如今文青當然不是個乾淨字,消費流行與裝腔作態使它討人厭,這本書回收此字,不是擁護,不在批判,而是想理一理文青這個字曾經乾淨的成分。

是的,曾經,意味今已不存,初心已改,所以文青已老,已死──這些年,觀看同輩甚至較我年輕世代之文青變形記,不免有此感嘆,可我又偏偏不想放棄。

──賴香吟

〈暮色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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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國前很長一段時間,他和阿君就住在北投山上。那是八○年代,朋友讓他們免費借住的老房子,四處怎麼刷也刷不乾淨的黃垢,各種零零落落被氧化掉的家電小物,但他們一點也不以為意。在黨外雜誌風吹草動的驚險生活之餘,大夥經常聚在他們這間無政府狀態的屋子裡吃火鍋、打麻將、那卡西 ,他能唱一曲一曲的老調,又笑又淚。那時節的阿君,活力充沛,果敢勤奮,無論瑣務、文稿、勞動,樣樣不挑,樣樣做。看似最沒特色的阿君卻最受人喜歡,驕傲的人也好,暴戾的人也好,苦悶的人也好,阿君總有辦法跟他們相處,怎麼樣的人都會被她的坦率與行動力說服。

那是一群人最同心一氣的時代,各種不同原因所引來的覺醒、創傷、憤怒與絕望,合在一起發散出純粹的美與力,那是他人生時光最初的抒情小景,也像大多數史詩故事在開場之際,總有一種純潔而脆弱的美好,各種情感尚未質變之前投射出來的光鮮色澤,多麼令人懷念,然而,故事總會極其戲劇性地發展下去,有時候,發生於現實人生的轉折、驚爆力道之大,可能還勝過了故事的設計……

後來雜誌社燒成一片焦黑廢墟,他不是全無預料,是不相信真、會、發、生。死去的人果真履行其誓言:Over My Dead Body 。死去的人像一把火,燒燙了他們這群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旁觀者。抒情小景結束了,史詩故事進入精采主軸,很多朋友就在那時明確介入了政治,可他卻發不出聲音,槁木死灰地沒法再做什麼。同樣一把火,他被擊倒了,某些他以為會實現的東西粉碎了,不過,阿君並沒有被擊倒,他當時想也許是因為阿君想得太少所以她沒有感覺,可事實證明想得多又有什麼用呢,思想上找不到出路,終了,他只能依靠謊言或自我麻痺活下去。他想離開,不再提起,他貪圖活下去不要那樣痛苦,然而,阿君不怕痛苦,阿君一旦相信就相信到底,即便被抓、被關甚或活不下去也沒什麼可怕,人肉鹹鹹,阿君老這麼說,她最大的籌碼就是,她一點籌碼都沒有,沒有什麼好害怕失去的。

他們離開了北投,在海外像小夫妻般克勤克儉生活。屋子裡不再有很多朋友吃飯喝酒說話,日子裡沒有什麼要緊的行程要趕,只是把幾本書翻過來翻過去,聽阿君在砧板上一刀一刀把高麗菜剁成細絲;他們只能依賴彼此的感情,最好還有點愛情,可是,他們有嗎?他刁鑽起來,他們有嗎?他期待台灣朋友來訪,聽他們各言爾志,讓阿君在小廚房裡絞盡腦汁變出炒米粉、蘿蔔糕等家鄉味伺候大家;他樂於讓自己這座東京小屋成為反抗者的祕密基地。然而,時代在變,東京小屋也跟著變,訪客逐年減少,反抗者既已爭得了舞台,便不再需要擠在祕密基地相濡以沫。剩下來的,只是他與阿君的婚姻生活,眼高手低的學術之路,人近中年,本該安分下來,他卻反而焦慮得像隻蚱蜢,四處亂撞亂跳,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想要的人生再不去試就沒機會了,他惟恐局面真定下來,惟恐日子愈過愈平靜,於是便愈發不安地挑剔吵鬧。

跟阿君離婚之後,他以為自己會重新開始,可自由於他竟有一絲冷寂,至少不是歡欣鼓舞的。沒了阿君幫他料理柴米油鹽醬醋茶,他很快發現生活一團亂。沒有人束縛住他,可以重新開始了,但他似乎還是無精打采,就連愛情也沒那麼令他掛念。他考慮過回頭找老同志一起做事,可是很多局勢讓他領教到今非昔比,現今的政治,光憑活力、體力、苦幹實幹未必行得通,得有具體搞行政、人脈、甚至口頭辭令以及繁文縟節的能耐,他得承認這方面他是生手,他不夠老也不夠年輕,做領頭,他的歷史不夠壯烈,做幕僚,有更多像安那樣的年輕人才可用,他曾吃味這批人沒熬過苦,憑著光鮮學歷、理念與理論,就收割了他們前代人應得的好處,現在,連這批年輕人都飄出一絲腐味,他還期待什麼。

如今,權位與利益的洗牌可說已經結束,他得平心靜氣接受自己沒拿到什麼好牌,充其量陪打而已,不如下牌桌吧;有時他感到自己連圍在一旁看賭局的興致都沒了,這些年政治上的改變,怎麼說,多少讓他心裡的憤怒與悲情找到了些出口,胸口不再積鬱,至於其後敗壞的,他既無從插手,也不想再管,他安慰自己,這不是他的責任,更不要想什麼救贖,他只該想人生如何好好過下去,快樂一點,精神一點。

他好不容易克服了自己,打算讓自己換其他方式活著。卻為什麼在這種時候,阿君病了。病的實情這樣可怕,病魔,從骨盆腔、腸腔,上延到肝臟,將阿君整個身體予以霸占侵蝕,他發現,病魔和他們以前反抗的霸權異曲同工,全是蠶食鯨吞,橫取豪奪,毫不手軟,過去還是看得見的政黨、敵人、殺手,現在一刻一刻啃蝕過來的卻是誰也看不見的病變、命運、死神,難怪阿君要沉默了,這身體的痛苦,精神的冤屈,是怎麼吶喊、爭取、抗議、甚至自焚都沒用的,一個 dead body 就只是 dead body 吶─

死之將至,生之往昔的點點滴滴彷若海浪打上臉來。他覺得自己像個孤獨老人守著阿君,目睹病魔怎樣分分秒秒掏空他們,沒有人可以真正講講話,分擔他內心龐大的恐懼。他甚至想,也許當年該順阿君的意生個小孩,不至於如今兩人悽慘以對。原來,阿君可能是對的,但她卻總對他讓步。以前他總怨憎阿君,認為自己人生就是過早卡在阿君這個點上,以至於他不得不錯過、放棄後來的機會。現在呢?沒有阿君之後的人生,他並沒有更好,更難堪的是他再也沒有理由可以推託,他恍然大悟,原來,阿君一直在給他的人生當墊背─

他錯了,他願意承認,他錯了,如果可以交換取消眼前這種局面的話。他知道不能放下阿君不管,但他真想逃開,就算過去一切都是他的錯,也不必懲罰他到這個地步吧?他摀著臉,泡在熟悉的溫泉故鄉裡,像個孩子般想要追討遊戲的重來,母親的原諒,然而阿君的病容使他知道什麼叫作殘忍,他狠狠被拒絕了,冷酷而無餘地的拒絕,阿君不僅不會再調侃他,更不會再跟他吵架,她連睜眼看他都很少,阿君不再有能力包容他,也不再需要原諒他了─

揮之不去記憶與悔恨的糾纏,他不斷抹去臉上的汗,感覺天旋地轉,故鄉溫泉如此溫暖柔膩,然而他得強悍一點,阿君這一關,無論如何得挺過,逃避不了,再逃他就太差勁了。他怎麼會是這樣的人?他難道錯看了自己?莫非阿君比他更了解他自己?他搓揉自己泡到發爛的鬆垮身軀,他想哭上一哭,甚至放聲吶喊這人生是錯了、亂了,可他依然沒有流出淚水,暈泡在水氣朦朧的小澡間裡,直到女服務生不安地在外叩門:「林桑,時間超過了喔,林桑,林桑,你沒事吧?」

日後,他確實做到了不逃避,時間允許便去病房,不知道該說什麼,便拿本書或報紙坐在一旁陪著。阿君體力愈來愈差,睡睡醒醒,連他存不存在都未必知覺,遑論跟他說話。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鼻胃管愈來愈渾濁,已經兩個多月沒有實際進食的阿君開始幻想食物,像以前在國外的時候,輕聲細語說如果現在可以吃到蚵仔麵線或滷肉飯多好呀,要不來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吧,加上一盤粉蒸地瓜,若是冬天就喝香噴噴的藥燉排骨湯……那些年的夢裡,如果開始出現食物,他們便知道思鄉了,該回去了,倘若一下子回不去,阿君便想盡辦法做出類似的料理,她是餓不死的,不是這麼說嗎?可憐如今卻受著餓的折磨,他要看護把食物帶出房外去吃,這房間,不要有食物的香氣,太殘忍了。

最後的晚上,昏迷的阿君有幾分鐘忽然能夠張眼。他靠近她,喊她,說幾句無濟於事的話。阿君聽著聲音,定定看他,那眼神他已經不太認識,無神,卻又專注。

他忽然察覺到,這是阿君在跟他告別。他想自己應該說一聲對不起,握一握她的手,很溫柔,很溫柔地說:阿君,對不起。

偏偏他說不出口。他怕說出口自己眼淚會掉下來。

真是可恥到極點了,在阿君的死亡盡頭之前,他在意的竟還是自己的眼淚。阿君閉上眼,他走出病房外,眼淚不聽使喚淌了滿臉,不知道是在為阿君哭還是為自己哭。

他打電話給阿君交代過的朋友,隔天,寫字板上交代誦經助念的朋友依約而來,虔誠肅穆在阿君的病床邊守了一天。阿君沒再清醒,閉眼,動也不動,唯一證明她活著的不過是身邊那些機器變化。他想,也許,自己等不到機會說對不起了。

窗外天色還是陰沉沉的。有人在門上叩著,他知道,最早出現的總是清潔工打掃,再來是護士送藥,然後是廚房人員派餐。如斯反覆,一天,然後,再一天。然而,眼前的這一天卻可能即將有所不同,截然不同──他初次感覺時間有限得可怕,他試著回想與阿君相遇的這一生,想把握住眼前有限的時間,趁阿君還在的時候,重想一遍─然而,怎麼來得及呢?來不及,來不及了──他慌張、混亂得不知道該怎麼想,怎麼解釋,怎麼收場,他愣著發傻,直到那些數據驚動了他─

年輕的醫護人員湧進房來,彼此交換眼神,房內氣氛陡地升起一陣驚顫,又很快平靜下來,彷彿你我都明白似地,沒有人說話。他握住阿君的手,動也不動,沒有人在這時候哭出聲來,也沒有人膽敢在此時此刻叫喚:阿君,阿君─

他看著床畔那些儀器裡的數字倏地陡降下來,曲線圖愈來愈緩,最後,水平地,停止了。

又是暮色將至之時,島國紛紛擾擾之際,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想說什麼。原來,生命結束的情景是這樣,他竟然真的經歷了,阿君,真的與他分離了。叩,叩,這次來的是主治醫生,他們站定,鞠躬,近床檢視病人狀態,抬頭看看牆上時鐘,如此記下了時間,然後,他們說:「請節哀。」再度鞠個躬,出去了。

*本文節選自《文青之死》,印刻出版。作者賴香吟為知名作家,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吳濁流文藝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台灣文學金典獎。著有《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散步到他方》等書。

《文青之死》,小說家賴香吟凝煉十年,極其貼近當世人生的短篇小說集,書寫瀕危的關係、難以解償的情思、懷著憂慮卻依舊嚴嚴謹謹過活的人生……。(印刻提供)
《文青之死》,小說家賴香吟凝煉十年,極其貼近當世人生的短篇小說集,書寫瀕危的關係、難以解償的情思、懷著憂慮卻依舊嚴嚴謹謹過活的人生……。(印刻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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