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文學有用嗎?

2016-04-30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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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我在解剖室想著〈庖丁解牛〉時,注意到了,眼前陳列的不是牛。這十八具遺體,每一個人死因不同,性別不同,來處不同。本來以為這些屍體是捐贈的大體,後來老師告訴我,香港捐贈遺體做解剖並不風行,很少人捐贈大體;因此,這十八具都是路倒的無名屍,其中有很多年老的男性、女性。但是,我看到其中一具是相當年輕的歐美白人,赤裸而鮮活,看起來完全像是睡著了。他有什麼樣的人生歷程,會有一天倒在香港的路上,變成一具無人認的屍體,最後躺在解剖檯上,讓一些鋸子都還不知道怎麼拿的孩子們,打開他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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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起亡者最後的微笑,大體修復將悲傷化為珍貴回憶(圖/L'Orso Sul Monociclo@flickr)
透過文學,可以讓手裡拿著鋸子,面對身體的孩子們比較容易認識「人」。(圖/L'Orso Sul Monociclo@flickr)

這堂解剖課,我們正在教年輕人如何在外科手術變成科學的庖丁,變成對人體結構認識最有本事的專家。可是,這些年輕人將來要面對的不是牛,而是人。在醫學教育裡,在什麼課堂裡會教這些學生操刀技術之外其他的問題?當十八歲的孩子,拿著沾血的鋸子,面對路倒的無名屍,他與屍體之間是什麼樣的生命關聯?

這兩百個穿著白袍的十八歲學生,在那個房間裡面對的是死亡,可是,他這一生的任務將會是面對生命。他們面對死亡的目的,是為了面對生命。我們會在什麼時候教他們思考,生命來自哪裡?又要往哪裡去?他在生命來去之間的位置在哪裡?他「庖丁解牛」的技術學得再好,是否在心裡思索過終極目的是什麼?這些問題在醫學教育裡有教嗎?還是其實不知道從哪裡教起?

我想說的是,這些可能正是文學能夠發揮作用的地方。

透過文學,可以讓手裡拿著鋸子,面對身體的孩子們比較容易認識「人」。否則,我很難想像,技術非常好的現代庖丁,卻對痛苦、絕望、煎熬沒有任何理解與認識;或者對於人性的複雜、懦弱與堅定,從來沒有經歷;甚至也從來就沒人跟他談過背叛、真誠的愛與愛的能量。我很難想像他以後要如何面對必須處理的生命?

我只是用醫學作一個例子。但是,如果你要問:「龍老師,我們是商學院的!我們跟生命、跟人關係不大。」

你們之中有人這樣想嗎?如果有的話,那問題很大。如果對於人心靈的虛偽與真誠、對於愛和恨沒有過認識,那麼正義與不正義放在一起時,如何做細微的辨別?或者當兩種不正義被放在一起的時候?如果從來沒有思索過這一類的問題,這個人將來要做律師、法官、政治領導,是不是很可怕?

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的事情發生之後,香港恆生銀行總行前,每天會看到一個老太太,一個人孤單坐在大樓前面,放一台小小的錄音機,播放類似詛咒的哭調,因為她一輩子的積蓄付諸流水。她沒有任何其他的方式來伸張自己的委屈,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像到廟裡燒香的婦女一般,放哭調。請問,商學領域與人的痛苦、幸福真的沒有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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