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天專欄:金融創新的人才投資瓶頸

2016-04-21 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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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新科技加速衝擊的金融業,如何突破創新人才投資不足的瓶頸?(作者提供)

面對新科技加速衝擊的金融業,如何突破創新人才投資不足的瓶頸?(作者提供)

在但丁的《神曲》中,由牛頭魔人邁諾托看守的第七層地獄專門用來懲罰各種暴力之徒,分成內環、中環、外環三個區域。放高利貸的金融罪魂待在中環。這些受詛咒的金融家們在脖子上掛著製作精美、如藝術品般的家族紋章,卻要在永劫中遭受瘋狗的追咬。當但丁不明白為何放高利貸要墮入暴力地獄時,身為嚮導的羅馬詩人維吉爾說:「自然是終極智慧的創造物,藝術模仿自然,亦即造物主的子孫。」高利貸業者肆無忌憚的商業模式,摧毀了人類賴以維生的資源 – 通貨與房產,卻聚斂了巨大財富,還想利用藝術追求永垂不朽,反而褻瀆了藝術崇敬生命的本質,犯下了暴力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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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還在第七層地獄看見了中世紀義大利知名貴族兼高利貸業者Reginaldo degli Scrovegni的亡靈。這位老兄的兒子Enrico,正是支持開創文藝復興時期的大藝術家喬托興建斯克羅威尼禮拜堂的大金主。喬托在這座禮拜堂中留下的壁畫之中,有一幅描繪銀錢業者被耶穌趕出希律王宮殿的故事。一邊端詳此畫,一邊品味但丁在神曲中的各種場景想像與設計,倒也相映成趣。 

喬托壁畫:銀錢兌換業者被逐出教堂。(作者提供)
喬托壁畫:銀錢兌換業者被逐出教堂。(作者提供)

金融業固有的形象,往往是穩重之中暗藏玄機,彷彿跨國銀行總部大樓,看上去像經歷時空考驗、以不變應萬變的大教堂,但若仔細研究其建築結構,又能發現很多因時制宜、內外交逼造成的細微改變。這些不一定理性、往往很藝術性的改變,正是資本與權力的鬥爭與競合,透過不同形式的金融商品與服務在人類歷史進程中刻下的痕跡。金融業倘若一成不變,不能配合局勢快速變化,那就只剩下錢而已。錢,在全球央行狂印鈔票的時代,其實沒那麼值錢。因此,金融業是一個需要透過創新「不斷革命」的行業,只是變化往往難以覺察。推動變化的金融人才,亦往往披上神祕的色彩。這些金融家們有時彷彿經濟發展拜物教的祭司,有時又像金融資本帝國軍的聖戰士。他們都對金錢有極高的競爭意識,但真正能在金融業長久的成功人士,不會惟錢是問,也不會自以為有錢就是一切。傳統金融業核心競爭力,很大程度上來自於找到這類不是只看錢的人,透過組織平台的管理體系與優異制度,讓這些人才盡可能發揮潛力。體系的勝敗,取決於人才的吸收、運用、激勵與培養的策略思維,是金融業者能否獲取及保有長期優異績效的決定性因素。

客戶、產業與市場的變化等等讓金融業前進的原力,以及互聯網與金融科技的突飛猛進與其帶給全球金融業的壓力,對這個「以人為本」的信念構成莫大挑戰。互聯網與金融科技的高速演進,加速客戶需求與商業模式迭代的頻率與幅度,這是殘酷的現實,也是不可逆的趨勢。如何在更艱困的營運環境中持續選才、育才、留才,就成了金融業高管每天頭痛的難題。再加上資本市場瞬息萬變,獲利機會稍縱即逝。人類的認知能力有極限,感性往往干擾理性,面對高頻交易程式、人工智慧理財、大數據新聞分析、自動化P2P信貸市集、多中心化區塊鏈等新科技對金融業帶來的鉅大變局,究竟何種人才能在金融業中存活?金融業者又該如何投資在對的人才身上,佈局未來,而不會一直創造冷血食利的金融暴徒?

傳統上金融業將從業人員分為前台、中台與後台人員,這是以與客戶與市場的距離來區分職務。 華爾街投行將人才分成「銀行家」、「交易員」與「其他」,是用營收與獲利的貢獻度與生產模式來劃分。一個更互聯網的分法是「工程型」與「平台型」人才-- 前者搞產品,後者搞關係。工程型人才可能不善交際,甚至有些反社會,不一定有耐心,注意力可能很短暫,但會極其專注在研究一筆交易與投資的風險與回報,或是優化某個金融產品的結構與用戶體驗。平台型人才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善於經營社群,注重長久的客戶關係與迅速將點連成線、成面、甚至成立體的資源整合。這兩種人才的有效結合,是持續金融創新的核心動能。

金融創新究竟是怎樣煉成的?金融受到物理、經濟、法律與文化的約束,是人類用一系列規則創造出來的「虛擬實境」。要維持這個虛擬實境穩健運作,需要前瞻開放的監管思維。金融創新其實非常理工,接近太空總署造火箭射人上天,是基於獲利與策略佈局考量,嘗試在一系列規則限制中打造新商品。以過去幾年很流行的「天災債券」為例,零利率讓債券投資人追求高收益利息,農產品的供需雙方也想對沖氣候猛烈變遷的風險,唯利是圖的金融家就開始設計產品,嘗試建立數理統計模型來評估天災風險,分析市場行情,掌握客戶需求,為新金融商品定價,透過精心計劃的宣傳策略,促進市面,活絡買賣,建立可持續的業務態樣。

金融新商品的開發週期可略分為下列階段:(1)一小群交易員、銀行家與金融工程師察覺商機而著手開發新商品;(2 )透過模擬、實驗與試點,金融機構撮合客戶開始買賣新商品;(3)買賣價差因成交量增加而收窄;(4)相關研究報告陸續發表,提升人氣;(5)產品定價與風險控管模型逐漸標準化;(6)新商品交易功能成為金融機構資訊系統的標準配備;(7)相關法律文件標準化;(8)風控部門對新商品逐漸熟悉而放寬資本計提的要求;(9)金融監管機關終於跟上市場發展的步調,開始制定一系列監控稽核的程序;(10)新商品成為主流商品,金融機構開始研發其衍生品。

這個週而復始的金融創新過程,似乎在亞洲的金融體系中往往會面臨人才不足的瓶頸 。許多現在提倡金融創新的產學研機構常見的迷思,是以為可以教科技人金融,教金融人科技,然後就能夠用金融科技自我革新,創造就業。這個迷思的癥結,是一種產業發展的「唯武器論」。金融業本質上是資訊業,對專業科技人而言,技術門檻不高。但金融業的核心是商業活動,有風俗慣例與市場脈絡,若不能認真理解這些金融服務與商業活動的因果關係,以及各種利益攸關者的博奕心態,僅憑技術蠻幹,恐怕多半事倍功半。能踏上金融科技創新浪潮大幹一場的人才,最需要修習的功課,不是金融衍生品定價,不是大數據信用風控模型,不是分佈式共享帳簿,也不是如何用人工智能來設計機器理財專員,而是學習歷史。

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這個乍聽之下很另類的想法,其實隱含了對人類文明史的務實理解。人類金融史並非連續、線性地發展。在不同時空背景之下的內在壓力與外在誘因,造成一連串「斷裂點」事件。這些事件的成因與後果,有些是金融擴張,有些是經濟蕭條,對人類社會亦有不同層次的「破壞式創新」影響。學習這些歷史事件,是在體會類似限制條件下,握有資源的人會選擇何種策略行動,以及這些選擇對決策者所處的現實有何種啟發意義。

人性演化慢過技術變遷。金融體系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就是人性。揆諸金融發展史,幾乎所有合法的金融活動都曾經被認定為非法。人性的貪婪與恐懼,被金融原力的黑暗面扭曲放大,造成各種高槓桿投機泡沫。金融發展邏輯源自人性原欲,是超國界、超主權的動力,禁得了一時,禁不了一世。唯有直面這股動力,認真思考與體會人性本質,才能設計一套更符合市場需求且與時俱進的系統。

從宏觀的層次看,金融科技對傳統金融業最深刻的衝擊,其實是其人才管理的組織架構思維。傳統單一中心化的管理思維,很自然地會階級化與官僚化,久而久之,體系內在創新動力就逐漸衰退。多中心化的管理思維,是用「網絡協定」來維繫組織,而不是用主管權威。這樣的組織能吸引與培養的人才,與傳統體系中的人才非常不同,也很難為傳統體系所用。要創造這樣的組織,對傳統上類似政府出納機構、教育體系崇尚權威的亞洲金融業者而言,挑戰極為艱鉅。這也是為何現在關注亞洲金融科技新創的專業投資人對投資機會的取捨標準,不光是在市場規模或是監管環境,而是創業團隊中是否有足夠多的「海龜(歸)」與「土鱉」的相輔相成的化學反應,並試圖以其金融資本家的身分與資源網絡,提供團隊化學反應的催化劑。這樣的投資與組織管理思維,正是多中心化的互聯網思維。

展望全球金融創新的競爭態勢,亞洲因為其人口規模、發展階段與破碎化的市場結構,絕對是各方菁英大競逐的一級戰區,人人有機會,個個沒把握。多中心化互聯網思維驅動的新時代,是一個性喜因循的政府官僚難以承受的亂世。對有志創新的菁英而言,天下大亂,情勢大好。放眼亞洲諸經濟體,許多先行者都已充分認知這個趨勢並透過具體政策迅速執行,從而有機會突破人才投資的瓶頸,加速換代升級。時間不會靜止,歷史不會停歇。對後進者而言,必須要面對現實,果決地將前瞻思維與開放胸懷注入金融監管機構,勇於擁抱新創,方有可能迎頭趕上。 

*作者為金融市場觀察家、金融科技新創投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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