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臺灣:《從諷刺漫畫解讀日本統治下的臺灣》選摘(2)

2019-03-2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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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秋天販賣冷飴(清涼飲品)的攤販,最後被引誘上門的是兩位內地人。雖然現在還可以看到類似的場景,不過在寒冬中購買冰涼點心的顧客,多為外國觀光客。(遠足提供)

臺北秋天販賣冷飴(清涼飲品)的攤販,最後被引誘上門的是兩位內地人。雖然現在還可以看到類似的場景,不過在寒冬中購買冰涼點心的顧客,多為外國觀光客。(遠足提供)

暖爐配風扇

炎炎熱天卻是刺寒冬日,即使如此還是開著風扇,難以遏止吃冰的慾望。在服裝方面,冬季裡也有人穿著夏季服裝,或者是無論夏、冬,服裝都能混合搭配,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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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島水馬的漫畫中,頻繁出現描繪臺灣炙熱氣候與風俗習慣的景象。他以「只有在臺灣才看得到的服裝」為題,漫畫裡男性身上為冬季的和服長褂,外搭夏季的外衣和帽子,愈往上方愈如同置身夏季;反之,女性則是冬帽配上披肩,穿著夏季的洋裝,愈往下方愈顯現夏日風情。這就是臺北十月的風貌,秋天來訪可以說是一年裡氣候最為舒適的時節。又或者是在下一幅漫畫裡,國島氏描繪冬季裡的情侶,依偎在暖爐旁,上方卻開著風扇。

另外,兩位穿著冬衣的內地男子,經過販賣冷飴(清涼飲品)的攤販前方,訕笑表示:「在這麼冷的天氣賣冷飴,原來也有這麼不會做生意的傢伙。」沒想到這時有客人說道:「出來外頭好熱,請再給我一杯。」冷飲店老闆點頭表示贊同:「這就是臺灣啊!」兩名內地男子這才恍然大悟地驚嘆:「原來如此!」當時甚至還販賣冰咖啡,攤販做生意的場景,讓人覺得和現今沒什麼兩樣。

實際上,在筆者首次造訪臺灣之前,並沒有預料到臺北的冬天,特別是一月至二月期間,竟然會如此的寒冷。或許是因為潮濕的關係,如同京都一般,臺北的盆地地形加強了氣候寒暑的程度。即使是印象中常年夏天的臺南地區,在冬天也是十分寒冷,因此前往戶外活動時,羽絨外套是不可或缺的防寒衣物。位於臺北和臺南之間的臺中地區濕度較低,常是萬里無雲的大晴天,暑氣也大約是南北折衷的程度。

雖然臺灣島的面積約與日本九州大致相同,但由於南北狹長,又有北回歸線通過,加上島內有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以及季風氣候的影響,個人所能感知的冷熱溫度極為複雜,究竟是冷是熱也因人而異;所以臺灣人在服裝和飲食上呈現奇妙的寒暖差異,也是基於這個緣故。而臺灣人性格隨和大方,不像日本人總是處處在意他人眼光,因此在臺灣也很少出現同一個時期內流行同一服裝風格的傾向,自己和他人穿著何種服飾,皆為個人自由。

身處在這樣的臺灣社會,在臺日人和灣生世代也隨之耳濡目染。根據內地延長主義的原則,市街的近代化建設足以媲美內地城市,或是說發展成日本式的風貌,即使如此臺灣的氣候、特殊文化與生活習慣等,看在外來人士的眼中,無論是人物或是景色,都反映出新鮮、奇妙的風情。

或許是因為炎熱的氣候,造就了臺灣人豪爽不羈的性格,女性們即使穿著睡衣,也能夠面不改色地外出。在現在的臺灣,也是可以輕易想像出的畫面。國島氏在漫畫中繪製、寫著「許可せぬ」(不允許之意)的牌子,處於臺灣炙熱的天氣下,牌上的文字竟在不知不覺間融化滴落,成為「許可さす」(允許之意),最後甚至連「可」字都融成「叶」(實現之意),讓男子看得目瞪口呆。

因溫暖的氣候所致,對人溫柔大方的說著「好哇好哇」像這樣豪爽地應允他人的性格,不曾改變,這就是臺灣人。而內地人帶著在臺灣諸事皆「可」、萬事都能「實現」(叶)的夢想渡臺,這些夢想的殘渣,到了戰後似乎就只能被封印在諷刺漫畫中了。

jpsd111jjkkm:「只有臺灣才看得到的服裝」─「紳士由夏至冬的穿搭、女士由冬至夏的風情。」如今仍然可以看見臺灣人此種奇妙的服裝搭配。(遠足提供)
「只有臺灣才看得到的服裝」─「紳士由夏至冬的穿搭、女士由冬至夏的風情。」如今仍然可以看見臺灣人此種奇妙的服裝搭配。(遠足提供)

食紙之神──讓人眼花撩亂的民間宗教

從日本瓦屋頂、松樹圍籬的住家眺望遠方,可以看見道教寺院屋頂向上勾起的飛檐和椰子樹。繪製臺灣街道與農村風光時必然出現的景觀,便是道教寺院建築上那獨特形狀的屋簷,以及上頭的雕龍等裝飾。

時至今日,臺灣寺院廟宇所供奉的神明,其豐富多樣的特色,仍舊讓日本人感到不解。位於臺北萬華的「龍山寺」,是臺北市最為古老的寺廟(一七三八年創建),原先是一座佛教寺院,現在則加入道教、孔子、關聖帝君、媽祖等二十種以上的神祇一同合祀。

對於大部分的臺灣人而言,道教並不是以神仙思想為基礎、荒誕不經的宗教,而是中國自古以來唯一的漢人宗教信仰,就像是空氣充滿於生活的四周,也是信眾們心靈的重要支柱。

日本政府並未禁止道教等臺灣人的民間宗教,也因為如此,看在日本人的眼裡,臺灣民間信仰中七彩絢麗的廟宇建築和神像裝飾,以及獨特的祭拜與祈禱方式,都常常引起他們的好奇心。看著臺灣人將實際上存在過的中國女性奉為女神媽祖,並且開辦大型的祭祀活動,燃燒紙錢供死去的人和神明在冥界和神界使用,加上祭拜眾多神明的道教和佛教、儒教相互混融的狀態,在日本人的眼中呈現出撩亂熱鬧又稀奇古怪的景象。

農曆的三月二十三日為媽祖誕辰,臺灣人會在各地舉辦大型的慶賀祭典。一九一七年(大正六年)的《臺灣日日新報》報導媽祖遶境活動,將媽祖神像從大稻埕的寺院護送至臺灣南部,可謂盛況空前。從內地人的角度來看,將神像請出廟宇,眾人像是群魔亂舞一般的隊伍行進之景,真是新鮮又奇特。

媽祖神像並不是由步行的隊伍護送南下,而是以火車運送前往中部北港的媽祖廟本堂。搭火車出發前,遶境隊伍在三線道路前的民家稍事休息,引來一陣騷動,人力車全都聚集到了大稻埕,據說當時臺北城內看不見任何人力車的蹤跡。

沿途的熱鬧奏樂,山珍海味的供品羅列在前,道路上擠滿恭迎媽祖的信眾,人人手持一炷清香,虔誠地跪拜。當時間接近火車發車的時刻,信徒總代表雙手捧著媽祖神像,往臺北車站前進,大批信眾的隊伍也隨行護送。即使是天上聖母,也和凡人一樣必須搭乘火車才能抵達北港。但當然不能將媽祖神像當作物品塞進貨物的車廂,因此特別允許媽祖神像進入乘客車廂。

不過,由於必須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於車廂內持續焚香,因而日本人拒絕媽祖神像進入頭等車廂,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媽祖神像只好乘坐二等車廂。隨行人員也同樣搭乘二等車廂,大部份的信徒則擠滿了三等車廂,火車隨即客滿。在信眾恭送媽祖神像坐上火車出發後,各項戲劇表演在臺北大稻埕各地上演,熱熱鬧鬧地直到深夜。

吃焚燒的紙(紙錢)的神明,經常以女神的形象出現在國島氏的漫畫中。女神緊蹙著眉頭,說出:「果然還是真正的錢比較好啊!」之所以會有如此形象,其實一方面是對臺灣人的金錢概念感到不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昭和初期的時局下,日本對帶有中華宗教性格的道教(換句話說,就是與中國大陸有所聯繫,摻雜其中的同胞情感)產生反感的緣故。

臺北另一間著名的寺廟,便是緊鄰著「算命街」、日本觀光客耳熟能詳的「行天宮」(道教)。其實在國島氏的漫畫裡,占卜也是窺視日本人以何種視角看待臺灣人的材料之一。

漫畫中,臺灣人算命仙自稱是「百發百中的易經卜卦」,男子凸氏滿心期待地接受占卜。卜卦結果為「萬人仰視,四方財來」,凸氏聽聞後覺得不可思議,像自己這樣貧窮的人竟然會被眾人仰視,財富還會從四面八方湧來!結果最後凸氏上吊自殺,在上吊的樹木下方眾人抬頭注視的景象,正巧成為占卜中所謂的「萬人仰視」。

妻子看著葬禮中被撒上銀紙的凸氏,失望地說:「原來不是金錢,而是祭拜的銀紙啊!」可怕的妻子在這種情況下說出此番話語,還真是殘酷的黑色幽默;不僅如此,算命師最後還向妻子說:「如何?這就是本島人的鐵口直斷啊!」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凸氏到了陰間終於獲得了大把的銀紙。

語言的隔閡

臺灣人所使用的語言,雖然現在稱為「臺語」,但其實原本沒有這樣的稱呼。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臺語」其實是日本人當時所創出的說法。

本書裡的臺灣人指的是自戰前便居住在臺灣,也就是戰後被稱為「本省人」的民眾,其中也包含閩南系(使用閩南話,由福建省南部、閩南地方渡臺的移民)和客家系。「臺語」則是從閩南地方使用的閩南語(以泉州語和漳州語為主體)所演變出的臺灣獨特語言。基本上,閩南系的本省人會講「臺語」,後來這種語言逐漸成為原住民、戰後的外省人等其他民族也能夠廣泛理解的語言。

戰後,因為外省人政權,北京話成為臺灣的「國語」,臺灣人民經過一番努力後才學會北京話。現在的臺灣人在日常生活中有些是以臺語為中心,有些則是與北京話混合使用,年輕一代的家庭也有只說北京話的。他們現在可以說是精通臺語和北京話的雙語人士;而會說日語的世代就是精通三種語言的人士;會說部落語言的原住民耆老則是精通四種語言的人士。

雖然日治時期的臺灣人學習日語,也被獎勵使用日語,但是在殖民初期,日本政府並未採取強制的手段,畢竟臺灣人的日語教育環境尚未整備齊全,而且在採取皇民化政策之前,長期延續著包容各自(臺灣人與日本人)語言與文化共存的複合社會。也因為臺灣人在作為民族認同工具之一的「語言」上並未被完全剝奪,因此在臺灣的鄉鎮中可見臺語和日語交織、混合使用,而發展出如此奇妙的雙重語言社會。

到了戰時體制,強制使用日語的場合增加了,不過大概也只是殖民統治時期最後短短五年的時間。日治時期的臺灣人即使身處日本文化的包圍之下,守護著臺語文化的軸心,並在軸心的基礎上完成日語文化的建立。

到了戰後,當我們遇見能說一口流利日語的臺灣人(七十歲以上)和原住民時,一定會發現他們的日語口音與今日的標準日語有所差異。例如,當他們說日語的「アメ」(糖果、雨)和「カキ」(牡蠣、柿子)時,和標準日語的音調正好相反。或許大家會以為是臺灣人難以區別音調而出錯,但事實上,當時許多臺灣人所學習到的日語音調就是如此,因為前往臺灣赴任的教師、警官和總督府的官吏中有許多都是來自九州和四國地方的日本人。

此外,當時的臺灣在語法上也大都偏向西日本所使用的日語,像是在表達「不可能」的時候,使用「しきらん」等語詞,在臺語的語法中也出現類似的表現;另外,「來」和「去」的用法與標準日語正好相反,在日治時期臺灣人所使用的日語中,頻繁出現這類西日本的語法。

國島氏透過漫畫表現出在臺灣所聽到的「鹿兒島語」、「臺語」和「標準日語」三種語言,「即使同樣是日本,雖只隔著一道海峽,語言竟然會有如此大的差異。」國島氏還以男子向女子邀約的用語為例,不禁讓人會心一笑。

在國島氏其他的漫畫中,還有賣柿子的臺灣挑擔零售商人的叫賣,分不清日文中「牡蠣」和「柿子」的音調差別,商人叫賣著:「有點複雜啊,柿子、牡蠣、賣柿子唷!」對臺灣人而言,在學習日文的階段中要區別音調的差別,應該是非常有難度的課題。不過,比起北京話,臺語的聲調較多,發音也相當複雜。若連能夠運用臺語的臺灣人在日語的音調上也會出錯的話,相信問題不是出在他們的聽力上。

語言也是一種文化,從當時的語言用法中可以窺見殖民者的視角。在國島氏的漫畫裡,頻繁出現從統治者視角出發的描述方式。臺語中的「lí(ya)」雖是第二人稱──「你」的意思(「ya」是叫喚對方時的語尾助詞),但對臺灣人而言卻同時帶有輕視的意味。現今大家對此雖有所察覺,但在當時卻是非常普遍的用法。由於會產生不悅和不滿情緒的只有遭受到歧視的一方,因此即使是當時的諷刺漫畫,也還是存在著繪者未能察覺的隔閡。

jpsd111jjkkm:《從諷刺漫畫解讀日本統治下的臺灣》平面書封。(遠足提供)
《從諷刺漫畫解讀日本統治下的臺灣》平面書封。(遠足提供)

*作者坂野德隆,生於1962年。曾任英語報社《日本時報》(The Japan Times)記者,1993年出版懸疑小說《器官捐贈的野獸》,以小說家的身分出道。2001年起,移居臺灣等地,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從諷刺漫畫解讀日本統治下的臺灣》(讀書共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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