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不要臉的李貞葳

2019-03-1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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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家李貞葳《不要臉》描述的就是現代人通過經營社群網站來獲得更多認同,建立潛在意識與人際關係的自我滿足,大家似乎忘了真實的自己。(林政億攝,作者提供)

舞蹈家李貞葳《不要臉》描述的就是現代人通過經營社群網站來獲得更多認同,建立潛在意識與人際關係的自我滿足,大家似乎忘了真實的自己。(林政億攝,作者提供)

三月七日李貞葳《不要臉》首演場的夜晚,天氣陰濕冷冽,一路上飄著雨絲,穿過動線設計不太順暢的兩廳院實驗劇場小門,搭電梯直上三樓,稍事等候,工作人員才開始讓觀眾魚貫進入,劇場感受一點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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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劇場慣例,觀眾採自由入席,不過,《不要臉》這幾場演出,劇場內沒有觀眾席,只有幾張黑色立方體長木條,圓形投影幕和用大樓玻璃帷幕隔熱紙作成的反射鏡。演出前等候開場時間的觀眾在劇場內移動,像出席酒會的賓客一樣,熟識的人相互招呼寒暄,兀然發現穿著白色長袖上衣、牛仔褲與運動鞋的貞葳,不知何時開始登場,屈蜷在人群了。

《不要臉》劇照3(攝影 林政億,作者邱坤良提供)
《不要臉》劇照(林政億攝,作者提供)

作為舞者,貞葳有國內舞蹈界少見的身體條件與動作能量,身材高䠷,長手長腳,肢體流動靈活,表演收放自如,一舉一動充滿魅力,是近年國際舞蹈界矚目的新星。她最近在實驗劇場呈現的《不要臉》(kNOwn FACE),未演先轟動,原訂的三月八日至十日,也就是週五、六、日三天五場演出,因為觀眾反應熱烈,臨時加把週四晚上作首演場,原本只容納80人的設計,也「應觀眾要求」增加到百人。

跟傑出的舞蹈家一樣,貞葳自編自舞包辦全場,不僅專注身體的舞蹈邏輯,許多場景、空間、燈光與身體概念大多是她的構想。剛開場時,紮著馬尾的頭髮乍看是背部的軀體,隨著全身的扭動,忽正忽反,觀眾的視覺與空間概念被擾亂,分不清舞者的臉面與背脊,沒有人真正看到「臉」,而這樣的特別造型也是自己的發想。

《不要臉》劇照4(攝影 林政億,作者邱坤良提供)
李貞葳通過場景、燈光、舞蹈的概念,擾亂觀眾的視覺。(林政億攝,作者提供)

劇場內觀眾「自由」站立或蹲著觀看表演,自然會出現各種姿態:插腰、抱胸、托腮或像銅像般挺直,站久了偶爾坐在黑立方體上,注目舞者在地面蠕動,或站螢幕前、立方體上的唸唸有詞。舞者在人群中穿梭循著空隙前進,舞者隨機交錯現場觀眾,展現無比的肢體和渲染力,觀眾也隨時配合閃開,在這個舞蹈空間裡,觀眾與表演者之間沒有界線。

《不要臉》是貞葳在台北呈現的第三支自編自舞作品,前兩支是2014年8月在誠品展演廳演出的《黑盒子》,以及兩年前令人驚豔的《孤單在一起》。

《黑盒子》是何曉玫年度鈕扣計畫的呈現作品之一,這個計畫的目的是讓旅居國外舞者回來編舞,一向在以色列與歐洲舞團跳別人舞作的貞葳,應邀在台北跳出自己編的這支舞。《黑盒子》原是飛機失事後追查真相的關鍵物,從名稱來看,充滿未來意涵。在每場演出裡,貞葳將一個音樂盒、一綑線圈、一盞手電筒、兩支水槍與一把剪刀,隨機交給現場一位臨時挑出來的觀眾,這位觀眾以各種樂聲、照明和動作與舞者互動,也成了演出的一部分。貞葳做這種實驗,堪稱藝高人膽大,因為舞者與臨時演員的互動環節,可能完全改變整支舞的基調。

《孤單在一起》Together Alone(攝影 Lucas Kao,作者邱坤良提供)
《孤單在一起》Together Alone為李貞葳第二支舞。(Lucas Kao攝,作者提供)

貞葳第二支舞作是《孤單在一起》,這支雙人舞是她與後來成為先生的匈牙利舞蹈家庫亞佐坦(Vakulya Zoltán)共同創作,透過身體展現人與人的心靈狀態。舞台的純淨與懸浮在空間的顫抖狀態,象徵感性與理性的兩位舞者,剝除了所有遮蔽和裝飾,坦誠相見,回歸原始的個體,兩個人在這個私密空間裡面對各自的孤單,彼此溝通,相互學習,找出自我前進的動力。

為《孤單在一起》和《不要臉》設計舞台的是她最親的表哥王鼎曄,留德的鼎曄是近年頗活躍的年輕藝術家,他義無反顧為表妹跨刀,負責主視覺、影像與舞台空間的設計。

《不要臉》劇照6(攝影 林政億,作者邱坤良提供)
《不要臉》相比《孤單在一起》,舞台空間開放,舞者的每個位子都要從觀眾角度去思考。(林政億攝,作者提供)

觀眾在開場後聽到類似許多頻道拼接的聲音,是不同時空對話與雜訊所構成的聲響光譜。透過微光掃描,圓形大螢幕展現類似身體的毛細孔、微血管、毛髮,私密、幽暗的細節。猶如網路世界的巨大影像投影,接在身體影像上流行音樂,與快節奏的身體動作,呈現反差,影像的流動性、晃動性快速增強。

相對《孤單在一起》,《不要臉》的舞台空間顧慮的狀態更多,劇場裡每個位置皆須思考觀眾的身體感受,觀眾進入開放劇場隨著舞者移動,空間沒有高低差,很容易被擋住視線,觀眾站在立方體上,在某種程度也掌握了身體的自主性。

《不要臉》的貞葳拓展了社會關懷的面相,也顯現了別具風格的黑色幽默。她運用反諷手法批判當前最熱門的社群網站與自拍文化,千百萬人時時刻刻守住網路,與識不識在虛擬世界溝通,透過網路虛擬空間的實體感受,他人按讚或留言、打卡,建立潛在意識與人際關係的自我滿足,大家似乎忘了真實的自己。

《不要臉》劇照1(攝影林政億,作者邱坤良提供)
《不要臉》用鏡子來表達自我觀看與自我對話,以及各種表情、動作,實際是在鏡頭的監控下展開。(林政億攝,作者提供)

《不要臉》裡影像彌補了某些無法/或不想靠近的觀眾,直徑550公分的影像幾乎頂到劇場貓道,金色鏡面紙增加了光影的流動,空間也多了變化,透過巨大的影像播送,一如網路世界都看得見或被看得見。舞者的身體、動作即使面壁,對著鏡子的自我觀看與自我對話,以及各種表情、動作,實際是在鏡頭的監控下展開。

這支舞有三段影像與舞者相呼應,第一段微觀舞者自拍的身體,第二段現場即時的影像捕捉,最後的結尾是許多交錯的影像。原本觀眾中穿梭的舞者身體,最後逐漸安靜下來,剩下影像流存在現實世界,影像裡不同的主體幻化與交錯,是網路時代的身分特性,也是網路世代的人常見的影像溝通方式。雖然近日網路頗為流傳的一張數位南亞小孩拿拖鞋自拍照片撼動人心,《不要臉》裡舞者要觀眾拿著她的布鞋拍照,仍然極具力道。

從《黑盒子》、《孤單在一起》到《不要臉》,昔日清純的小女孩貞葳,已然變成頗具大將之風的成熟舞蹈家。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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