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們提到歐洲，大多會想到「那一個」歐洲，也就是由歐洲理事會、歐盟理事會、歐盟執委會、歐洲高峰會等組織所領導的歐洲聯盟（European Union）。或者說，那個只要憑藉著《申根公約》（Schengen Agreement）成員國身份證或申根簽證，旅人就能暢行無阻、彷彿國境邊界已然消失的歐洲大陸。
但不過才二十多年前，歐洲那時候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這當然不是指歐洲大陸曾經在地質上可以分為兩個板塊，而是不管是沿著共產主義／市場經濟、一黨專政／多黨民主等形而上的價值切面做出區分，還是從形而下的國民生產毛額、或者華沙與北大西洋這兩個軍事政治同盟來進行觀察，彼時歐洲總是可以從意識或生活型態上，被我們再清楚不過地辨別出「東邊的歐洲」和「西邊的歐洲」。而分隔這「兩個歐洲」最具體而微的象徵物，當然就是矗立在東西柏林之間的柏林圍牆（Berliner Mau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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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文化基金會主辦、風傳媒協辦的最新一場「思沙龍」活動，選擇了《1989》這部紀錄片作為開場，確實饒富興味。因為「歐盟」這個名稱雖然要到1993年《馬斯垂克條約》生效，才正式在國際社會間粉墨登場。但要說東西「兩個歐洲」的間線與區隔開始模糊，該要從冷戰告終的1989、鐵幕開始頹傾的1989、當然也是柏林圍牆倒塌的那個1989說起。在大批東德民眾衝破鐵幕及柏林圍牆的這一年，所謂「一個歐洲」也才算是真正地悄然成型。
如今27個年頭過去，歐盟已有28個成員國、《申根公約》也早在1995年生效，包括土耳其、馬其頓、阿爾巴尼亞等國，甚至還在排隊等候加入歐盟行列。但另一方面，歐盟的美好坦途也在近年的發展中開始生變：北約與歐盟的東擴在烏克蘭踢到大鐵板，甚至引發了連年不歇的內戰；歐債危機仍在暗處蠢動，也讓經濟狀況迥異的歐盟成員同床異夢；敘利亞內戰引發的百萬難民／移民潮，持續撞擊各國邊境與歐洲引以為傲的普世價值；發生在法國巴黎與「歐洲首都」布魯塞爾的血腥恐攻，更在挑動種族對立與右翼復歸的敏感神經。
在思考明天的歐洲還會不會是「那一個」歐洲之前，先回首來時路，看看那個對歐洲意味深長的1989年，當然有其「以史為鏡」的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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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由丹麥導演安德烈・歐斯特賈德（Anders Østergaard）及匈牙利導演厄沙貝特・拉茲（Erzsébet Rácz）合作的紀錄片《1989》，從時任匈牙利總理的米克洛許・內梅克（Miklós Németh）的觀點，重述了柏林圍牆倒塌之前一年的歷史。不過《1989》並不是一部典型的紀錄片，兩位導演巧妙的穿插運用歷史影像素材與內梅克新近的受訪影片，加上了事後的剪輯、配音、甚至是由演員演出的橋段，讓這一年的政治局勢演變，巧妙地重現在大螢幕之上。
身為改革派的匈牙利總理內梅克，在1989年3月訪問莫斯科時，曾跟時任蘇共總書記的戈巴契夫（Mihail Sergeyevich Gorbachov）辯論民主化問題。在紀錄片重現的這場對話中，戈巴契夫雖然也是蘇聯的改革派，並認為「每個社會主義兄弟國家都對自己邊界的安全負責」。但他也認為由共產黨一黨專政才是治道，反對內梅克提出的匈牙利多黨民主改革，認為「只要有共產黨就夠了」。
「叛國總理」獲平反
由於早在1956年，匈牙利當時的總理伊姆雷・納吉（Imre Nagy）也曾實施多黨改革、退出《華沙公約》，結果匈牙利遭到蘇聯派兵「鎮壓平亂」，納吉則因「叛國罪」遭到秘密審判與處決，死後更被草草埋葬。因此內梅克問戈巴契夫，如果匈牙利「決定走自己的路」，蘇聯會不會跟當年一樣，對匈牙利派出8萬大軍跟坦克？戈巴契夫說：不，他絕不會讓這種事重演。
納吉的「叛國」地位也在1989這一年獲得平反。他的屍骨在荒煙蔓草中被尋獲之後，匈牙利政府重新肯定他是一名「傑出的國家領導人」，並宣稱要「與過去錯誤的報復措施劃清界線，建設一個新的、民主的匈牙利」。1989年6月16日，也是納吉被處決31週年的這一天，匈牙利為他舉行了重葬典禮，至少數十萬民眾向這位老總理致意。
暗殺陰影如影隨形
內梅克在紀錄片中，特別強調當年在重葬典禮上的緊張局面。從畫面上看來，當時參與典禮的匈牙利民眾一派肅穆哀戚，眾人向納吉的靈柩獻花致意，並無異常之處。但內梅克說，特勤人員要求他穿防彈背心，甚至要「不時晃動身體與頭部」，才能讓「最好的狙擊手也無從瞄準」。這說明了當時還身處鐵幕之後的匈牙利，在即將進行民主轉型之際，就算有數十萬民眾相挺，檯面下仍不時湧現驚險肅殺的暗潮。
匈牙利當時是東歐共產陣營的一員，而內梅克在1988年登上總理大位之前，只是一個大學裡的經濟學教授。他40歲時意外被任命總理，在國家財政困窘與政敵環伺的逆境中，內梅克踏實地做了一回國家的會計師。仔細檢視財政預算後，他發現一筆用途不明、僅有代號「EJR」的龐大預算。
由於國家財政捉襟見肘，內梅克必須搞清楚這筆錢是做什麼的。他就此詢問國防部長，得知這是一筆用於維持邊境防線的預算，而且這裡的所謂「邊境」，當然指的是區隔北約成員奧地利的奧匈邊境。
當時匈牙利必須向外舉債度日，然後用從西方國家借來的錢，再向西方國家購買裝備維持邊境隔離網。這個防線與其說用來抵禦外侮，不如說是防止人民逃亡。內梅克認為荒謬莫此為甚，於是片面決定刪除預算，結果也惹怒軍方與匈共（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領導人格羅斯·卡羅伊（Grósz Károly）。
拆除鐵幕
內梅克提到，東德當時有大批難民逃離國境，其中有一部分會經由匈牙利逃往奧地利。過去的作法就是遣返東德，但內梅克不忍將難民推回鐵幕、而且他們被遣返後勢必面臨刑罰，匈牙利也沒法處理這些人。所以他決定乾脆開放邊界—反正邊境隔離網的預算也被刪除了。布達佩斯政府顯然認為，邊境線上不計其數的崗哨、武器、鐵絲網、還有半世紀來告誡人們不得跨越雷區的告示牌，都已經是需要被揚棄的陳舊之物。
匈牙利從1989年的5月2日開始漸次拆除邊境設施，西歐的媒體當然馬上就報導了這件事，邊境上的鐵絲網就在新聞畫面中被公然剪斷。而這可不是尋常的鐵網，而是將東歐民眾鎖在共產陣營之內的鐵幕。內梅克說，東德領導人何內克（Erich Honecker）馬上就「嗅到了危險」。何內克在紀錄片中，對判斷此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東德國防部長凱斯勒（Heinz Kessler）問道：「為什麼他們會引起西方媒體注意？真有意思，不是嗎？」
紀錄片中特別點出，剛好就在匈牙利開始拆除鐵幕的前一天（5月1日），柏林才剛剛舉行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東德）的國慶，德共（德國統一社會黨）總書記何內克在廣場上接受數十萬人的歡呼，東德的一切看來與過去半世紀沒有什麼不同，甚至更為強大、美好。讓嗅到危險的何內克想不到的是，只是「剪開鐵絲網」這樣一個簡單的舉動，竟然在幾個月後讓他丟掉總書記寶座、引發柏林圍牆倒塌，甚至分裂長達半世紀之久的「兩個德國」、甚至是「兩個歐洲」，竟然也都在不久的將來合而為一。
射殺難民 成全面開放邊境關鍵
1989年8月19日，匈牙利與奧地利同意將兩國邊境象徵性地開放3小時，當天就有600多人湧過邊境，直達自由國度奧地利境內，尋求政治庇護。接下來幾天，經由匈牙利前往西方的東德難民更是日益增多，內梅克回憶，由於要安撫東德方面的不滿，他只好要邊境警察「做做強硬的樣子」，不料一位東德難民舒爾茲（Kurt-Werner Schulz）卻在8月21日遭到匈牙利警方在邊境射殺。
這一槍把內梅克推到了歷史的十字路口，原本只是想放鬆邊境管制的這位改革派總理被迫表態，以後對東德難民究竟要怎麼處置？內梅克第二天就作出「全面開放」邊境的決定，時任西德總理的柯爾（Helmut Khol）知道這個消息後，撥電話給東歐國家的老大哥，說想知道對方怎麼看待這件事，戈巴契夫在電話那頭只說了「匈牙利總理是個好人」。
內梅克說，戈巴契夫的默許極為重要。如果戈巴契夫當時被保守派整肅下台，局面可能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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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0日，匈牙利外長居拉・霍恩（Gyula Horn）在電視上正式宣布：當晚午夜起匈牙利將完全開放與奧地利接壤的邊界，讓東德難民通過，匈牙利成為鐵幕的第一道破口。無計可施的東德試圖關閉前往匈牙利的要道，卻引發境內的大規模暴動。東德紛亂的政治局勢，讓何內克被迫在10月18日辭去總書記職務，繼任者也無力再收攏這一切。完全開放奧匈邊界的兩個月後，柏林圍牆在11月9日倒塌，無數東德民眾湧入西德，東歐的共產主義時代也開始謝幕。
內梅克說，他小時候家裡有全村唯一的一台收音機，匈牙利在1956年的那場功敗垂成的革命，其實他都透過收音機聽在耳裡，他也記得祖父知道這些消息之後的沮喪。而當內梅克20歲加入匈共時，父親氣的半年不跟他說話、完全把他當成空氣。後來父親跟他說：「不要忘記自己的出身，記得要向世人說出真相。」偶然當上總理的內梅克，並沒有忘記父祖輩的身教言教，在1989年用一場他所謂的「邊境實驗」，成功地讓匈牙利扮演了東西歐的橋樑。
「黑格爾曾說，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件與人物，可說都會出現兩次。但他忘了補充：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則是鬧劇。」
《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卡爾・馬克思
諷刺的是，當二十多年後的匈牙利總理奧爾班（Viktor Orban）再度碰上難民問題，內梅克當年的種種苦心與堅持，早被拋諸腦後，現在匈牙利對待難民的方式，更被奧地利總理法伊曼（Werner Faymann）形容「有如納粹對待猶太人」。內梅克剪開鐵絲網，讓「兩個」歐洲成為「一個」，奧爾班等當代歐洲領導人重新阻絕邊界，又會讓「這一個歐洲」變成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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