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歷史小說、漫畫、電影《墨攻》

2016-04-17 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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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星劉德華主演的電影《墨攻》劇照。

港星劉德華主演的電影《墨攻》劇照。

1991年,酒見賢一(1963-)發表了歷史小說《墨攻》全一冊,於翌年得到了中島敦(1909-1942,戰前著名漢學家、小說家)紀念獎,並與漫畫家森秀樹(1961-)合作。漫畫版《墨攻》連載了四年,出了11卷完結。2006年,香港張之亮導演、劉德華的合拍片《墨攻》上映,票房不差,各方影評也認為是這些年古裝大片裡較佳的一部。2009年,《墨攻》小說中譯本在大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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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攻》原著是面向大眾的本格派歷史小說。歷史小說的本格是什麼呢?我傾向最老套的說法,就是「演義」,包括道德觀、價值觀、史觀、人際關係的推演。在古代,這演的是忠孝節義和爭王爭霸,因為這些嚮往是大多數古人所共載的主流;現代人有了各種不一樣的意識型態,便會傾向在歷史中尋找不同的可能。然而,無論古今中外,都是藉小說人物與劇情傳達作者的想法,迎合或挑戰讀者的口味,這是不會變的。

歷史小說基本的問題是,史實永遠比你的知識與想像繁複。作家可以從生活和書本中汲取千萬人的閱歷,但一個人再淵博,也不可能比得上史實中那麼多人的閱歷,所以如果讓小說人物全按作者想法去跑,那麼,對閱歷豐富一點的讀者來說,一看就知道他要講什麼,便索然無味了。另一個極端,如果盡量降低作者個人的色彩,盡量貼近史實,讓讀者各自去思考、討論,那雖然不會沒有價值,但就頂多是論文或教科書的通俗版,而少了創作的趣味。所以,歷史小說的道路,應該是介乎兩者之間,盡量精要地截取、組織一些片面,用合理的虛構,引導讀者與你一起去發掘問題,而未必要處處嚴密。前引魯迅的〈非攻〉,用這個標準來看,便是短篇歷史小說的佳例。

長篇的《墨攻》也把握到了這個基本要點,虛構了一個戰國初年位於燕、趙之間的小國「梁城」,以一場滅國的攻城戰,推演了墨家學說在極端局面下的能為與矛盾,以及人在其中的掙扎。劇情概要如下:趙伐燕,首先攻打梁城,梁城向墨家求助,只求來了一個非典型的墨者「革離」,原因是墨家組織認為梁城必亡,援助亦是徒勞,革離認為這有違墨家理想和個人良知,於是抗命獨自來援。革離向梁城國君要到了兵權,也得到太子、軍士與民眾的支持,調動全城,就地取材,以精良的工程技術和守城兵法打退了趙軍數次進攻;趙軍用各種手段對付革離,又請到墨家同門梁併去勸退他,皆不果,只好暫退;未幾,不甘大權旁落的梁城國君和大夫構陷革離下獄;革離逃獄,趙軍再攻,攻下梁城後,革離又返回,引水淹梁城沖垮趙軍;趙軍終因魏國動兵,須回防本土而撤退,革離面對滿目瘡痍的戰後局面與人心亦無可如何,只好帶著十幾二十個孤兒遠去,到亂世中其他可能需要他的地方。

酒見賢一的歷史小說《墨攻》新潮文庫版(左)與文春文庫版(右)
酒見賢一的歷史小說《墨攻》新潮文庫版(左)與文春文庫版(右)

酒見賢一在小說中多處引用《墨子》原文,也夾敘夾議,不怕讀者出戲,或者說,他正是想讓讀者適當地出戲來思考歷史問題。相對於魯迅的故意以後世名物入文,我認為這是寫先秦時代小說另一種聰明的寫法,即明白提醒讀者你是在編故事,這樣,讀者就不會太在意細節,畢竟我們去古已遠,有太多不可考的東西,即便是上古史專家,也不可能像高陽寫清朝、民初那樣纖毫畢露地活靈活現;相反的,你對可考的細節所下的工夫,例如本作中的兵制和守城戰法,便會格外具有真實感,也更可能勾起考據狂較勁的心理。雖然重點應該放在思想上,但思想須有物質和技術的基礎,而我們如果要在這些都資料不足的情況下,編出一個有別於傳統演義的故事,那麼,這樣夾敘夾議兼引經據典的推演法,便比盡量引人入戲的劇情片式工筆描繪法更值得選擇,也更好寫吧。

穿越,得以代入歷史的成敗

近年大陸流行的穿越歷史小說,讓人看爽的訣竅,也就是在推演法和描繪法間切換:一會兒引史料說明我的編造有所本,開外掛來搞一搞超前的技術與思想,一會兒寫一寫受主角影響而改變了的人事物。如果外掛開得太誇張,像是把外星科技、次元通道弄進來,那就只能是一部不用腦的爽書;如果完全不開外掛,連較先進的現代思想也不給,只嚴格受限於歷史之壁,那又太不爽,作者讀者都不會高興。中庸之道,就是適度開外掛,放點比當代水平先進一些的東西,去推演它的極限,再想辦法突破極限或證明它走不通,在爽度和合理性間取平衡。這是當今的主流,其實也是當今現實世界的實情:我們正有許多新東西在發展中,而新東西會面對什麼阻力,怎樣才會成功?從穿越歷史小說裡面,我們得以代入推演,即便只是和三流作者的妄想一起爽個一把,也會有些「與時俱進」的滿足感;而嚴謹一些的作品,以及不只在乎成功,更在乎探討失敗的作品,也還可能真幫助到我們的學問事功,其價值就更不待言了。

而墨家,正是一個,你不用多開外掛,光憑史料記載,就夠有「超前的技術與思想」的宗派。二十多年前的作者不用像我們近年氾濫的穿越劇那樣搞穿越,就可以讓劇情充滿「落後者被先進者打敗」的爽度。然而,墨家又是一個消亡了的宗派,它為什麼失敗?這個問題也夠大、夠現實,足以拿文學獎、史學盃。酒見賢一真是揀到了一個好題材,一開始就贏了一半;我們的小說家也應該檢討一下,怎樣才能率先揀到另一個好題材。書名「墨攻」的深意,用這個「先進者的失敗」的視角來看,也就可解了。

「墨攻」是作者根據「墨守」這一成語(「墨守成規」其實就是來自墨家打防守戰的嚴格紀律,後世才漸變為說人不知變通的貶義詞)所造的新詞。乍看之下,它與墨家思想的「非攻」有矛盾,但如果我們從「攻心」的角度來看,墨家超前的技術與思想,其存在本身,對既有的體制就是威脅;而他們還有組織,要把這些付諸實踐,這就更是一種汹汹的攻勢了。於是,成功團結軍民守衛梁城的革離要被猜忌構陷,而劇情中,趙軍請來的墨者梁併,也說鉅子田襄子現在決定與積弱而正準備勵精圖治的秦國合作,勸革離一起回去光大墨家,不要在這邊作徒勞的掙扎了。

革離的設定是憑良心行事的理想主義者,當然不能接受這種現實主義的道路,於是就有了後來的劇情。我們也知道,戰國時代那些小國註定被大國吞併,「墨守」的力量更當然可以掉轉來為攻戰服務。所以把良心和個人能力推到極限,結局也就只能是多救幾個人,帶走一批象徵未來希望的小孩,遁入歷史的隱流了。這很老套,但如果你堅守良心,也就只能這樣。

作者的後記值得一讀:

秦之始皇帝統一中國之後,墨家教團的蹤跡便在歷史上消失了。這個組織本在戰國的兩百年間於中國大地上持續擴張著勢力,依理不可能如蒸發般一夜消失不見。始皇帝推行的乃是鎮壓儒家,而非鎮壓墨家。始皇帝也沒有表現出想要毀去墨家的形跡。也許正是因為此時墨家教團已經消失,所以再無必要鎮壓了吧。反倒是需要鎮壓的儒家堅持存活下來,此後更是逐步擔起了中國的正統地位,而墨家卻於歷史上消逝得無影無蹤。

墨家的一部與秦結合,被稱為秦墨。他們為了不斷擴大勢力的秦,發揮著他們令人恐懼的能力。可以認為,在秦的爆發性的發展之中,有著墨家軍事能力所帶來的極大效用。而在另一方面,墨家的另一部,如禽滑釐、孟勝諸人所在的一方,卻以墨守的力量抵死抗爭著大國的侵略。有一些史料也記載了這些抵抗運動中的墨家如何團結民眾、由之更可想像出那些抵抗者們堅毅壯絕面對滅亡的模樣。但無論哪一方的墨家都消失了。到漢代,已經再沒有人提起墨子的名號,連「墨子」這個文字都隱匿在黑暗之中,直到明清重新燃起評價之光為止。戰國時以異術傲視天下的他們,為什麼會突然徹底消失,至今都是一個難解的謎團。

中國這個國家,或者說這個民族,自古以來一直便有諸多思想流入,這些外來的思想並沒有受到排斥,而是被消化吸收在本體思想之中。但這種強韌的思想之胃似乎唯有墨子的思想無法消化。墨子的思想對於中國來說真如異物一般麼?

或許其實是被消化了的。秦之始皇帝所用的乃是法家思想,但其具體的組織結構卻是墨家教團、或者至少是容納墨家教團的結構。不是墨家消化了秦,而是秦消化了墨家,這份推測大約也是成立的。

還有變換作墨家所愛的「任俠」字,以太平道、五斗米道之類重新出現在歷史舞臺上的民眾運動。

中國的宗教結社,也許正是始於墨家教團。鋤強扶弱、捨己為人、寧死不屈,這些「任俠」的精神一直延續在《水滸傳》、《三國志演義》之中,且為民眾廣泛喜愛著。

墨子本是賤民。他這工人階級出身的人、縱然最終沒有成為思想家的話,也一定當以知名工匠的身份馳名於世。又,墨者,刺青之人也,換言之乃是受刑之人,無論哪一種意思,都是當時階級社會中最底層的階層。墨子的思想由儒學而出,卻與儒家有著根本的差異。豈不正因為他是這樣一種最底層的身份,才能說出「兼愛非攻」這樣的話來麼?

革離大約也是個賤民吧。他這樣的工匠出身的戰術家在墨家中比比皆是,正統史書中自然也就不會特意為他加諸一筆了。

(以上引自《墨攻》譯者丁丁虫網誌)

上文雖還有可以挑剔之處,如墨子的出身有說是大夫,「賤民」的概念與詳情在戰國時代的列國是如何,也應該非常小心地分辨。但必須說,這位時年不到三十的日本小說家,在《墨攻》一書的推演和這篇後記裡,已經接近了墨家消亡謎團的答案,可惜,或者該說幸好,他沒能再推下去。這謎團的答案,在十幾年後,終於被我們的歷史學家考證出來了。欲知詳情如何,請待下節分解。這裡我們先來談談漫畫與電影《墨攻》。

漫畫《墨攻》從忠於原著到狗尾續貂

森秀樹漫畫《墨攻》應該分為兩部:一至四卷忠於原著的梁城篇,五至十一卷狗尾續貂的瞎編。是的,這是另一部「讀者反應好,就叫作者繼續畫」的漫畫。一到四集的表現的確很好,作者的寫實畫風相當能展現古代戰爭的沉重氣氛,人物與思想的衝突也有傳達出來;然而到末尾,原著小說的後記都引出來作旁白了,主角也帶人離場了,真的可以完結了,但之後又繼續畫了。之後畫了些什麼呢?

林秀樹的《墨攻》漫畫。(拍賣網站)
林秀樹的《墨攻》漫畫。(拍賣網站)

第一個神奇的地方是年代:在原著與漫畫第一部,雖未明講是哪一年,但都有說是第三任鉅子田襄子在位時期,墨者正要與積弱的秦國開展合作──那是戰國初年,秦國原先比較落後,又歷經內亂,而被魏國佔去了不少土地。秦獻公(前424年-前362年)於公元前385年繼位後,決意改革圖強;後世史籍零碎提到的「秦墨」,以及本作中墨家入秦的發展,就是來自這個很少有人注意到的史實。

神奇的是什麼呢?到第二部一開始,秦國已經虎勢洶洶,要吞滅六國了!馳道都修好多條了!還明說這是嬴政統一天下前十年,公元前231年,嘩!我們的主角革離和大反派梁併,一下子就跳了一百五十年!對此作者沒有任何解釋,就這樣混了過去,大概他也明白這是怎麼說也說不通的。可笑十年前已經歷史系畢業,《先秦史》、《秦史》都讀了好幾本的我,第一次看這部漫畫的時候,居然也沒抓出這個神穿越!

(奇妙的是,我在網上搜了不少《墨攻》漫畫的評論,也還沒人指出這點。)

再來是戰鬥的變化:《墨子》裡的守城戰已經畫過了,接下來還能變些什麼花樣?作者給的答案是生物戰:那個一臉卑鄙齷齪無恥下流的典型大反派梁併,控制墨者搞了一個「蟲部隊」,養蝗蟲,驅使去吃光敵國的田地,再讓正規軍來掃場。我們且不要在意這裡面的技術問題,我們只須明白一點:你作者這樣一搞,就是把作品從有所本的古代戰爭模擬,變成怎麼說就怎麼有的魔法對轟。另一種超現實的戰法是用投石機空投傘兵去攻城,雖然也有畫說成功率很低,但有興趣者不妨算一算這種事的成功率到底有多低。

那後來主角革離是怎麼對付這蟲部隊的呢?答案是超越時代一千年的炸藥,說是二十多年前革離的同學研發出來,想賣給大國,革離殺了他,火藥就藏在山裡等這回來用。然後蝗蟲養殖場當然就被炸掉了。至於大魔王梁併及其手下,則是被農業部門裡,不甘為惡的革離的好同學,在飲食中下了寄生蟲,六個月全部死光光,這就交代了墨家的滅亡。

火藥當然也不能留,那就拿去炸秦始皇,結果當然必須只能是誤中副車,也罷,「就讓你和你的帝國腐爛下去吧──」我忘了這是哪位夥伴撂的話。最後,結局是革離攜著夥伴出了海,帶著好同學留下的稻種,到了東邊的大島,和小娘(不要在意她是誰)會合;畫面出現富士山與稻田,明白表示這些好人是帶著好技術、好東西到日本繁衍生息了最後再畫幾格日本史上的戰爭場面,進到現代,提個問題,說秉持兼愛非攻理想的革離,如果在兩千年後的現代醒來,會作何感想呢?完。這種提問,貌似發人深省,其實不用大腦,任何作者寫歷史故事,最後都能來上這麼一問。你下一篇臉書政論就可以試試。

古代日本的確是因為大陸移民才進入農業社會的,其中當然也可能有墨者在內,不過作者在此的處理,給人的感覺就是拉出一個橫暴大國和希望新鄉的對比,又與後世到近代日本的各種錯誤切割;如果要使用民族主義的意識型態來批判它,可以說,這是一種「出中國記」,是一種把文化道統攬到自家身上的招數,以加強呵護現代日本讀者在道德上的自我感覺,必然會招致本家(中國)讀者的反感。然而,我們批評作品,不應該只從國族立場去酸,我們還是要回到初衷,回到這部作品所問的問題、所給的答案來見真章。

《墨攻》原著探討的是政治與人性的問題,是墨家理念的可能與極限,而在一個死局裡推演出了一場可敬的掙扎,在守城戰中閃現出墨者在歷史上確實有過的、可能有過的精神與才智。但到第二部,就只成了俗套的正邪奇術對決,用不該有的東西兌掉不該有的東西;至於墨家以及原著努力處理過的思想問題、政治問題、中國問題,它最後的答案就是「放給他爛吧,我們在這裡從頭開始」。這樣實在只能算是逃避問題,不是解答問題。至於從頭開始的日本,後來也各種專制各種爛,然後被原子彈炸兩發,這又是何以故──那就招一下魂,問革離如果在兩千年後的現代醒來,會作何感想吧?

雖然現實中我們也不見得能做得比較好,但這種處理最致命的地方,是對現代人沒有參考價值:古人可以避世,從頭建立一個蓬萊國、桃花源、幻想鄉;而今,地球已經連成一氣了,你就算還找得到一塊未開發的處女地,也不可能自外於現世既有的體制與弊病。如果《墨攻》第二部再多推演一些墨家變質以後的內部鬥爭、與秦國專制王權的磨合,那也還能有不少警世意義和對秦史研究的啟發;但它在這方面雖不是沒畫,但都寫得太簡單刻板,亦不見「有所本」的細節。或許這也太難編了,還是爆炸和出走比較好畫,於是它就這樣了。

不過,把《墨攻》漫畫第二部和原著小說相比是不公平的,因為原作者一開始並不必考量市場需求、讀者愛好等等有的沒的,只須把它歷史小說的本格做好。第二部的編劇是否另有其人,還是森秀樹和他責任編輯一起編的,我也不想多探討了。

電影《墨攻》敗筆:以和平思維寫亂世人

2006年張之亮導演的電影《墨攻》,也不能跟原著公平相比,因為它是一部多國合拍片。什麼意思呢?大家看到「合拍片」三個字,九成可以認定它不妙,因為這三個字的標榜就意味者七嘴八舌和各種行銷需求,例如要有香港、大陸、日本、韓國明星(還不能只是演員,雖然最後真正撐起場面的往往是幾個硬底子的配角),原著沒有女角也要硬加一個女角進去,等等等等。網上可以找到很多針對這種生態的吐槽,這裡就不重複了。還有對其劇情、分鏡的各種詬病;還有儘管如此,這居然也已經可以算是古裝大片裡較有誠意、較言之有物的一部。我們就來談談它的言之有物是能有物到哪裡。

電影《墨攻》劇本的致命傷,在它仍是用我們和平年代的求全思維去寫亂世人,紓發一種道德潔癖之不得保全的感傷。下面引一段網路影評:

在電影中,革離雖能成功扺擋趙軍的數次攻擊,卻導致趙軍生靈塗炭。革離對此不忍,並開始反思「凡守城者以亟傷敵為上」(《墨子.號令》)的對與錯。其實趙軍在這場戰爭中固然是侵略者,但前線的士兵只是受軍令而行,正如那個奇怪的黑人奴隸也只是受命去挖隧道,他們的利益也不同於趙國統治者的利益,而只是後者的棋子。那麼,所謂的「兼愛」,在這些複雜的現實情況中,又應以甚麼為準則呢?抑或「兼愛」根本是不符合人性和大自然規律的思想?

或者,革離並不是一個及格的墨者,所以他才會不顧墨家的反對,來到梁城協助抗敵。一個真正的墨者,會怎樣看法呢?這是電影留給我們的疑問。

上面講到的「凡守城者,以亟傷敵為上」,用現代軍事術語來說,是以殺傷敵方有生力量為最上;主角劉德華在劇情戰役後反覆喃喃自語多次,演出對它的質疑和不願接受。這是全劇中唯一直接引用的一句《墨子》原文。電影特意強調這一段,也是突出我們一種和平主義的精神,說難聽點,就是求全的幻想。好了,你體認到立場的差別,心知不可能兩全了,那你要怎麼辦?古人有殺身成仁者,我們現代人不喜歡這種風格,那就不管那麼多了,隨心而行,能救幾個算幾個,想辦法帶些孩子走,如果有人罵你只是想滿足自己當好人的欲望,那也就只能讓他罵,因為你真的就是這樣。

還有沒有別的選項呢?有。上文最後的問題,如果我們把「墨者」,代換為「共產主義者」或「共產黨人」,那麼,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會怎樣看法呢?會怎麼做呢?答見蘇聯史與《毛澤東選集》。如果按這個劇本來演,那不得了,中國又要走極左路線了嗎?!這個真的會嚇死人!別說日本韓國合作方了,也別說香港觀眾不可能認同這答案,大陸的廣電總局就不可能讓這種劇本過,雖然這其實最符合中共所相信的真理,但現今主流是和平發展,要韜光養晦,所以,劇本中的革離,銀幕上的劉德華,反應就必須是如此軟爛。

此外,電影還有一個設定很關鍵:革離來梁城之前,沒有上過戰場守過城,只有學習過。原著與漫畫裡,有說革離以前為了捍衛墨家理想殺過人,而電影沒有演出這段(如果我記憶有誤煩請指正),這大概是為了讓我們東亞和平地帶的觀眾容易代入吧,因為我們要講和平主義。

如果是老美來拍這種片,就會大大突出「老兵」的形象,如最近的《13小時:班加西的秘密士兵》,片中美國老兵有家人,當地民兵也有家人;老兵們戰前戰中戰後都有思念家人,片尾暴民被主角打死一片後,到了早上,一群群蒙面全身罩袍的女人前來收屍、痛哭,都有拍到。但它有沉浸在感傷之中嗎?沒有。下回再有這種事,美國佬還是照殺不誤,戰場旁邊的民宅也還會繼續沒事一樣看電視、看足球賽,只要還有得看。這是美國的風格:也突出戰爭的殘酷和荒謬,也批判政策與體制的錯誤,但突出歸突出,批判歸批判,美國還是要繼續打,繼續陸海空加資訊戰全面碾壓;殺完了,再來感嘆兼愛非攻何其不易,然後回家帶小孩。

我其實也比較贊同美國的這種拍法。寫到這裡,我似乎更瞭解墨家思想與《墨攻》的悲哀了。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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