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是個令人緊張不安的里程碑，約莫在這個年紀，李奧納多．達文西寫信給米蘭的統治者，列出應該給他工作的理由。他在佛羅倫斯的畫家生涯還算成功，但他無法完成委託的工作，想尋找新的舞台。在求職信最前面的10段裡，他吹捧自己的工程技能，包括設計橋梁、水道、火砲、裝甲車和公共建築的能力。到了第11段結束時，他才補充，他也是藝術家。「跟繪畫一樣，可做的我都能做，」他寫道。對，他做得到。他後來會創造出歷史上最有名的兩幅畫，《最後的晚餐》和《蒙娜麗莎》。但在他心裡，他認為自己是科學和工程專家。他從事的創新研究包括解剖學、化石、鳥類、心臟、飛行機器、光學、植物學、地質學、水流和武器，而他對這些研究的熱愛除了投入，也從中得到樂趣。因此，他成為「文藝復興人」的原型，激勵了那些相信「大自然無限創作」的人，而他所謂「大自然的無限創作」則交織成一體，充滿不可思議的型態。
他的畫作《維特魯威人》是一個比例完美的人，在圓形和方形裡張開了手臂，凸顯他結合藝術與科學的能力，讓他成為歷史上最有創造力的天才。他對科學的探索補強了他的藝術。他從死屍臉上剝下皮肉，畫出移動嘴唇的肌肉輪廓，然後畫出世界上讓人最難以忘懷的微笑。他研究人類頭骨，畫出一層層骨骼與牙齒，在《荒野中的聖傑羅姆》裡傳達出那骨瘦如柴的人有多苦惱。他探究光學的數學，證實光線怎麼撞上角膜，在《最後的晚餐》裡加入變化的視覺觀點，產生魔法般的幻象。
研究光與光學後，再和藝術結合，他能靈巧運用明暗和透視，在平面上塑造物體的外型，讓它們呈現立體感。達文西說，這種「讓平面展現出的形體宛若從平面上塑形且分隔開來」的能力，就是「畫家的首要意圖」。 維度變成文藝復興藝術至高無上的創新，都要歸功於他的創作。
年紀漸長後，他對科學的探索不光對他的藝術有用，而是出自一種喜悅的本能，想深入了解創造深切的美。天空為什麼看起來是藍色？他想找出理論，不光是為了畫作上的天空。他的好奇心很純粹、很個人，投入的程度也令人欣喜。
但就算在思索天空為什麼是藍的，他對科學和藝術的努力絕對不會涇渭分明。兩者一同成為驅動他的熱情，也就是要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知識，包括人類與世界共存的方法。他敬畏自然的完全，能感覺到自然模式的和諧，也看到這種和諧出現在大大小小的現象裡。在筆記本裡，他記下頭髮的鬈曲、水的漩渦和空氣的迴旋，以及可能解釋這種螺旋形的數學公式。我去過英國溫莎堡看他在晚年畫出的「大洪水素描」，充滿旋轉的力量，我問策展人馬汀．克雷頓，他覺得達文西把這些畫當成藝術作品還是科學作品。問題才出口，我就發現我問了一個很笨的問題。「我不覺得達文西會刻意區別這兩樣東西，」他回答。
對，他是天才：想像力不受限、好奇心炙熱，而且創造力橫跨多門學科。但我們應該要小心用這個詞。把「天才」的標籤一把貼在達文西身上，很奇怪，彷彿小看了他，就像他只是被閃電打中才變成天才。先前幫他寫傳記的16世紀藝術家喬治歐．瓦薩利（Giorgio Vasari）就犯下這個錯誤：「有時候，以一種超自然的方式，某個人奇蹟似地得到上天賦予美麗、優雅和才華，豐富到他的一舉一動都神聖無比，他做的每件事顯然都來自上帝，而不是人類的藝術。」 事實上，達文西的天才充滿人性，以他自己的意志和雄心打造而成。並非來自天授，不像牛頓或愛因斯坦的頭腦具有強大的處理能力，超乎一般人所能揣摩。達文西幾乎沒上過學，無法閱讀拉丁文，也不懂長除法。
他的天才是我們能理解的那種，也是我們能學習的對象。他所根據的技能也是我們能渴望改進的能力，例如好奇心和密切的觀察。他的想像力很容易激發，幾乎快踏入幻想的境界，也是我們能想辦法保留在自己身上，並幫下一代好好培養的能力。
達文西的幻想遍及他接觸的所有東西：他的戲劇作品、河流分道計畫、理想城市的設計、飛行機器的結構，以及藝術和工程的各個方面。他寫給米蘭統治者的信就是一個例子，因為在那時，他的軍事工程技能基本上還是想法。他一開始在宮廷裡的角色並非建造武器，而是變戲法般地舉辦慶典。即使在事業顛峰，他的戰鬥和飛行裝置也只是尚未實現的想像。
一開始，我覺得他很容易墮入幻想的性情是個缺點，透露出他缺乏紀律和勤奮，因此很容易拋棄未完成的藝術作品和論文。就某種程度而言，倒也沒錯；沒有實行的幻想就是妄想。但我後來也相信，他能揉合現實與幻想的能力，就像他的暈塗技巧，模糊畫上的線條，就是他的創造力所在。有技能，但沒有想像力，會很沉悶。達文西懂得結合觀察和想像，讓他成為歷史上技藝最精湛的發明家。
＊作者華特．艾薩克森為是杜蘭大學（Tulane University）歷史系的教授，也是國際非營利組織亞斯本研究院（Aspen Institute）的執行長，曾擔任CNN的董事和《時代雜誌》的編輯。本文選自《達文西傳（達文西逝世500周年精裝紀念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