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眼裏的陳舜臣

日本華裔作家陳舜臣讓日本人重新認識鴉片戰爭、太平天國。我出版有關林麗韞的書，曾到神戶拜訪他，他說將來想寫謝雪紅為主題的小說。

在一般日本讀者的心目中，陳舜臣就是以寫中國史為主題的小說家。我們透過他的文筆重新認識鴉片戰爭、太平天國等歷史事件，以及鄭成功、成吉思汗、耶律楚材等歷史人物。他曾在大阪外國語大學進修印度語和波斯語，同時扮演對日本人有關印度、西域歷史、文化的重要窗口。他的著作《印度三國志》是日本少數以蒙兀兒帝國為題材的小說。陳舜臣以獨具的國際觀讓日本讀者大開眼界，他也是NHK絲綢之路節目中的重要嘉賓。陳舜臣個性溫和又有親和力，透過他的博學帶我們遊走漢土通往西域的神秘之路。當時日本和中國建交不過十年，原本就對古代中國文明有著特殊情結的日本百姓，對神秘的中國大陸充滿好奇，加上當時日本國內對於大陸方面的印象本不差，日本和北京在各方面的關係上正穩定地發展，對於經濟發展達到高峰的日本社會，有一股想要了解外國的強烈需求。在此氛圍下，博學的陳舜臣提供日本讀者多元的中國及亞洲的訊息，同時讓日本人分享他所建構的獨特國際觀。

陳舜臣對於中華圈有著深入且細膩的觀察和獨特見解，當然這與他的成長背景有直接的關係。陳舜臣出身於神戶的台籍貿易商家庭，他的父親為謀經商之便，二戰前舉家移居神戶。日本戰敗後他被劃歸為中華民國籍、並失去日本國籍和工作。一九四六年，陳舜臣和胞弟陳敏臣返台，在台北縣新莊中學教英文。之後因親眼目睹二二八事件，一九四九年又回到神戶，從事老家的貿易事業。不久，他的胞妹陳妙玲赴中國大陸加入北京對日工作的行列，根據陳妙玲的青梅竹馬好友林麗韞（周恩來的日語翻譯）跟我親口轉述，她赴大陸後先在撫順戰犯管理所從事日文翻譯，管理所解散後轉任北京對日宣傳廣播「北京放送（中國國際廣播電台的台呼）」擔任處理聽眾來信的事務。陳舜臣在一九六一年以長篇推理小說《枯草之根》獲得江戶川亂步獎後成名，在日本和北京建交第二年，他取得大陸的國籍、並開始經常往返大陸採訪。偶爾有機會到北京，他還不忘去找陳妙玲和林麗韞。但六四天安門事件帶給陳舜臣很大的衝擊，平時溫和的他罕見地以嚴厲的語氣批評北京政府，第二年遂歸化日本籍。由於他從未向台北政府申請取消國籍，因此仍保有台北市戶籍。從一連串的事情中，我們不難發現他對日本、台灣、大陸有著既深刻又複雜的感情。

二零零六年秋天，我在日本出版了以林麗韞等大陸台籍人士為主題的書，因當中提到陳舜臣和陳妙玲的小故事，我特別回到神戶住吉拜訪他。他告訴我包括李登輝、司馬遼太郎等老友，以及陳家的小故事。他說陳家的子嗣男多「女少」，因此父親給他的寶貝女兒取名為「妙玲」。他還說將來有機會想寫以謝雪紅為主題的小說。談笑風生之餘，兩個多小時的會面一下子過去，告別之際互道下次台北見，沒想到後來就沒機會了。

在許多日本人的眼裏，也許陳舜臣是個活在日本和中國之間的「邊境人」，但是多數神戶人把「陳桑」視為同甘共苦的自己人。一九九五年發生阪神大地震，當時仍在中風復健中的陳舜臣也受災，但他仍在艱困的環境下執筆，僅在離震災一個星期後的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即於神戶新聞上發表短文《神戶啊 超越悲情》。他呼籲讀者「咱們的神戶不會滅亡。重建後的新神戶，或許不是某些人所夢想的神戶。但我確信它將會是個更輝煌、更具人性、溫暖的城市；擁有豐富的自然、及讓時間慢慢流過的美麗城市——這是我們想擁抱的神戶」。這篇悲痛的文章雖短，卻充滿他對故鄉的驕傲和關懷。多數災民看到這篇文章感動而流淚，讓包括我在內的無數神戶人感到未來仍充滿無限希望。

國際化是人性與包容

神戶一直是個以國際港自居的城市，當時的陳舜臣讓我們知道，國際化真正意涵並不在於外籍居民的多寡或雙語環境等表象，而人性化的思維和高度開放的包容態度才是真價值。

離阪神大地震已二十年的今天，日中關係呈現空前的低迷，傳日本社會的排外性越來越強，民?的思維也逐漸內向化，我們不妨透過閱讀陳舜臣的作品，咀嚼「陳桑」留給我們的訊息和提醒，同時好好地思考自己和鄰居的關係。

（本田善彥Honda Yoshihiko是長駐台灣的日本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