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生死課─沒有墳,我們和台灣的聯繫就斷了……

2018-03-3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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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堂生課是每個人的必修課。(圖:龍應台提供)

這堂生課是每個人的必修課。(圖:龍應台提供)

我的孩子夥伴們

在他們人生的開始就有機會因目睹而理解:

花開就是花落的預備,生命就是時序的完成。

跟安德烈說一個好友詩人的故事。詩人深愛他受苦的母親。母親死後,他把骨灰長年放在一個美麗的盒子裡,擺在書房。每次搬家,盒子就跟著搬。有一次半夜裡來了小偷,早上醒來,盒子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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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不要把我的骨灰也放在你書房,擺書架上?」我問安德烈。

我們在緬甸茵樂湖畔一個旅店裡;兩張古典大床,罩著白色紗帳,外面雨落個不停,我們在各自的帳內,好像國王在享受自己孤獨又奢華的城堡。

趴在床上看電子書。安德烈頭也不抬,說,「不要。」

「那……」我假作沉吟,然後說,「這樣吧,我很公平。骨灰分兩盒,你一盒,弟弟一盒。你是老大,拿大盒的。」

他說,「不要。還是做個墳吧。」

「要墳幹什麼?」我說,「浪費地球。」

「有個墳,我們才可以收文青觀光客的錢,誰要來看作家的墓,收門票。」

我不理他,繼續跟他分析:灑海上,不一定要到海中央,搭船多麻煩,或許到無人的海濱岩石即可;埋樹下,選一種會開香花的樹,花瓣像白色蝴蝶一樣的花;也可以「草葬」,就是埋入一片什麼都沒有、只有綠油油的草地下,讓掉下來的枯葉覆蓋……這時他放下了書,隔著紗帳,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墳,我和飛力普就有理由以後每年依舊來台灣?沒有墳,我們和台灣的聯繫可能就斷了……」

最後的搖籃

有一年我到了一個小鎮叫吳集,在湘江的支流洣河畔。沿著河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古街,家家戶戶門簷相銜,老人坐在大門口閉著眼睛曬太陽,花貓從門檻裡探頭出來喵喵叫。傳統的老屋裡頭都很暗,但是當我這麼一腳高一腳低走過,屋子裡有一件東西是看得很清楚的。

幾乎每一家幽暗的堂屋裡都擺著一具龐大的棺材。

頓時所有關於死亡的聯想瞬間浮現,像走路時突然一張大蜘蛛網蒙得你滿頭滿臉。河裡有披髮的水鬼,山裡有跳動的殭屍,樹上吊死的人在蹬腿,鬼火在田埂間閃爍,棺材總是在半夜發出指甲抓木板的聲音……

我在河邊一塊大石頭坐下來,開始檢討自己:為什麼二十一世紀的我看到棺材覺得恐怖?屋裡若是擺著一個搖籃,我會覺得靜謐幸福,而棺材只不過是一個人最後的搖籃,為什麼我感受的是恐怖?

那坐在棺材前面舒舒服服曬太陽的老頭,對棺材的想像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他和他的同代人,只要有一點財力,一過四十歲就趕快為自己買下一口棺材,放在客廳裡象徵升官發財,如同我們買玫瑰花傾吐愛情、百合花傳達純潔,或者過年時擺出一盆黃澄澄的橘子樹,祈求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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